回去之后如何打算,这个问题冷青听了不止一遍,可问题的答案却一直都在更改变动。
出来之前,他对玉笛如是答道——他是为了报仇活的。大仇不报,他便不得好死。
出来之后、刚进大漠,他这样对温辰去说——他要求得一个真相。一天不知真相,他就一天不能安眠。
而温辰伤了之后,他的答案又变成了——他会变成男子的眼睛、剑盾,不再专念着恨。
逝去的不能复还,来者却尚可把握。这些他当然都懂,但问题便是人不可能那么容易地从困了自己近二十年的梦魇里面脱开。
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有些什么,自己也许会粉身碎骨,也许会毫无收获、白费工夫,也许……还有其他破局的路、含着生机的路。
眼瞧着这场荒唐的旅程快结束了,可笑的是他都不知这条有血有笑、有失有得的路是否有他想求得、乐于见到的答案是否有关。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恨自己为什么要投生成人。当个鸟儿猫儿多好,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东西,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不会说个不是,因为兽就是兽,你不能用人的逻辑要求它们。
话说回来,这瞎眼的狼要藏到哪里去呢?龙湖那边肯定是不再需要他了,跟着自己在长兴扎根,还是像原来计划那般藏匿到山海中呢?哦,山海估计是不太行了,有点危险,还是找块平地为好。
“看上了什么,可以买些。”温辰当然对他的反应和考量是浑然不觉,当下,只觉得佳人是因为这琳琅形色的新鲜玩意儿看花了眼睛,“金银的好处在于哪都能通用,分量够了就行。”
正在走神的冷青被他唤了回来,怕自己的反应引人生疑,便不动声色地引着他到了另一个摊位前面:“这还没拜堂呢,就藏私房钱了?”
“哪里是私房钱啊,是备用、应急的钱。”温辰嘿嘿一笑,有些迟钝地转过眼去对着佳人站着的方向,“营里有人打过几个匕首,柄可以拆开,里面能藏些小物,就跟首饰盒子似得。虽然塞不了太多进去,但也算是好用隐蔽。反正我的迟早都是你的,哪有藏东西一说啊。”
冷青笑哼一声,从面前的摊子上拿起了一个土偶翻看:“你对外族熟悉,可有什么推荐?”
“推荐啊……”温辰捉摸了会儿,答他,“我虽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但是听说玛玛纱这边瓜果比大梁更甜、更香,鉴于你不爱吃甜,那便不试也罢。再有就是,这附近淘金兴盛,金器和宝石会比大梁便宜不少。他们也有特色的泥塑、陶制的玩意儿,好像是用以礼神祭祀的多、摆着看的少,最好不要乱买,而且吧,也不知道造型合不合咱的审美。反正,你看上什么就大胆地说,就算这次买不了,之后也有的是办法给你弄到。”
冷青瞥他一眼,眉眼弯得不屑:“我可败家。你那几个子儿,真不一定养得起我。”
“老子家底殷实,还怕你败?真把我存货吃光,我就起早贪黑去劳动,够不够?”温辰灵机一动,想了个逗人的点子出来,于是,他弯下脖颈、凭着直觉凑近了些,在人声鼎沸之中低声细语,“若是不行,我就傍个大款,偷钱出来养你。”
“哟,”冷青白他一眼,狐狸似得,“哪个富婆那么不长眼,找这般姿色、盲眼智障的倒插门女婿?”
“这儿不是有一个吗。”温辰反正也看不见别人,索性就当所有人也看不见自己,凑上去吧唧亲了一口冷青的脑袋,“是不是啊,嗯?小富婆。”
“你怎么这么聪明?”冷青气得推他一下,咬牙切齿地笑骂了句,“拿老子的钱,再反过来养老子,真是笔好买卖啊,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好的事?当我傻呢?老子才不要你,谁爱要谁要去。”
“这么好的夫君给了别人,你舍得呀?”温辰估摸着方向把他抓回身边,按在自己的胸膛上面,“你倒是心硬得很。”
“为什么不舍得?”冷青伏在他的胸前,瞟他一眼后自顾自地给他理起了衣襟,“散养的比家养的好吃。你敢搞些花花肠子,老子就把你烤了吃肉。”
“老子的肉适合生吃。”
“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呢。”
“就是大庭广众才要说啊,反正都听不懂。”
“你这话可有半分逻辑可讲?”
“要什么逻辑,让我亲一下。”
“亲个屁亲。”
“就让老子亲一口呗,亲一口就不闹你了。”
冷青拗不过他,也不想太过拗他,只当是众人不认识他们是谁,便拉起头巾遮住面貌、凑在那人唇上啄了一下。难以承受的酷热搞得他们都有些脱水的症状,嘴巴也干到起皮皲裂,似乎是对那粗糙的触感十分不满,他伸出舌尖、润了润对方那给自己带来痛痒的嘴唇。
啊……真是讨厌死了。
温辰还沉醉在那种潮湿的感觉里头,下一个瞬间,却忽然之间被他拽着跑了起来,到了一个尽是芬芳的地方才再次站住。
“害羞了?反正他们不知道咱俩是谁。”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似得,温辰收紧五指,将那人的手掌紧紧攥在手心里头,“阿青……我会陪着你的,以后,断断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不好的情绪。你大可以将我推出去挡剑。”
“……胡说些什么东西。”
“看看喜欢什么,夫君掏钱。”
“……嗯。”一边答着,冷青随便选了朵花,拿在手里心不在焉地把玩起来。
他们打从迈入这边陲小城以来,本地人们的视线就没有离开他们。两人都高挑,冷青又是吸睛的一把好手,哪怕两人都已极力照着他们的风俗打扮自己,那异域之人的气质和长相也是足以吸引到足够的目光和讨论的声音。再加上两人一直手牵着手、不时还有些更为亲密的举动做了出来,便导致了六成的人都在明里暗里看着他们。
冷青也并非是想要看花才停在了一个花摊前面。他面子薄,可受不住这目光的洗礼,尤其是听不懂那些外族都在说些什么,他实在是感觉站都站不稳当,就差挖个地洞钻下去了。
撇去冷青不谈,温辰也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国家、这个城市。他对于外族的那些知识,都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好想看看这异国他乡的风景人情,好像看看这异国风情的佳人是何样子。他的下半生决不可以在黑暗之中度过,这也太遗憾了,他要用眼睛看着,用双脚来走,用手去丈量。夕阳很暖,夕阳下的那人肯定也是暖的,也美到他失去心智。
似乎有了什么感应一般,他抬起手去,解开了那条柔软的遮眼。那是冷青撕了一块里襟给他做的,仅仅是系在眼上,他也能感受到那人身上萦绕不散的淡淡香气。
关外的花是别样的艳丽,心上的人却是同样的美好。不……应当说,许久未见了,自然比当初是更加的动人。太久未见的黑暗使他不得不眯着眼睛适应那些炫目的光芒,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再次合上眼睑。
冷青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店家蹩脚的介绍,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似得,但他没想太多,只当是那人又在“看着”自己罢了,偏过头去,却正对上那双深情的眼睛。
“你好了?!”望着男子掩不住的笑意,他惊喜道,“终于好了?!”
“是,好了。”温辰伸出双手接住了扑来的佳人,俊朗的脸上满是激动和喜悦,“终于好了。”短暂对视过后,两个人拥在一处,紧紧地吻在一起。
卖花的小姑娘望了他们片刻,偷笑着避去了一边。
暂且将一腔狂喜抒发了些许出来,温辰拦腰把他抱在身上,仰着脑袋跟他说话:“我就说一定能痊愈吧,你夫君很强壮的,出不了事。”
“你也就现在嘚瑟嘚瑟,若是真有什么,看你怎么收场。”冷青抱怨着捶他一下,下一刻,却是凝望起了那双让他沉迷的眼瞳,“你的这双眼睛,从前有那么好看吗?”
“这小嘴今儿怎么这么甜啊。”温辰颠他一下,抱得更高了些,“你喜欢吗?”
“……嗯。红褐色的,里面还有……”那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想要碰一下那片波光粼粼的海洋,“一片星星。”
“文化人说话就是耐听。多说几句,夸夸夫君。”
“两位哥哥,”正当两人旁若无人地**之时,花店的女孩儿叫住了两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们递了两枝黄花过去,“这是我们代表爱情的花,送给,你们,不用钱。”
“这怎么可以?”冷青拉回身子、刷地一下回过脑袋,“姑娘,我们……”
“没关系,的。”她看了看不远处的摊主婆婆,在后者的笑容里面转回视线、把手里的黄花又是一递,“婆婆,答应。我们,也开心!”
“收下呗,人家是一片好意。”
“你这人怎么……”冷青本想凶他几句,但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这双眸子里面只属于自己的动人神采,只过了一个瞬间,他便缴械投降、认命一般松了口去,“真是败给你了。”他转向女生,挂起一个笑容将那两支花朵接了过来,“谢谢你,也麻烦对婆婆说声谢谢。”
“婆婆,他们说谢谢!(玛玛纱地区方言)”
“呵呵呵呵,不用谢啦,两朵花而已,客气什么。(玛玛纱地区方言)”
怀中的佳人笑得开心腼腆,在夕阳的暖光之下比花儿还要动人万分有余,温辰又是没有忍住,高高地扬起脑袋、照着那双嘴唇便亲吻上去。
女生也不再打扰他们,掩嘴笑着跑去了婆婆那边。
二人醉在花香里头,直到气都要喘不上了,温辰才恋恋不舍地把人放开、再次地凝望起他。
“老狗,看什么看。”温辰的头巾都被揉搓地快要掉下地去,冷青似一朵羞人的花一样细声细语地嗔怪一声,抬起手来干脆地在他脸上打了个结,“不知害臊。”
“害臊什么?老子跟未过门的夫人亲热,旁人就是说,也无理可占。”温辰能不知道这个家伙脸皮儿薄吗,他可太知道了,佳人开始跟他捣乱就是最好的证明。高兴归高兴,他想让全天下都知道这是他费劲千辛才讨来的老婆,但是,他不想让佳人难堪,于是便弯下膝盖、把那娇人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地上:“脸这么红呢?有这么羞吗?”
冷青又结结实实送了他一记老拳。
温辰单膝蹲在那里,眼里全是涌动的溺爱。他没有说一个不字,甚至没有象征性地捂捂那被砸疼的后背,而是拉过那人的手、救出了被他攥弯的两支花朵:“晚上成亲?”
冷青闭口不答,抿着嘴巴看他把花朵别在了自己胸口。
“那……”温辰没有去管自己的滑稽造型,而是自顾自地垂下目光、拉上了他的手掌轻轻摩挲,“不成了?”
“……”以往看见这种反应,冷青只觉得这狗是故意地装装可怜、要博他同情,但是如今,他明明知道这状况没有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心里却撑不起来一贯的游刃有余了。
温辰等了半天没有等到该有的反应,心里想着不会真惹得这猫儿生气了吧,一抬头,却发现那人的眼眶正滴溜溜地盛着一汪泪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别哭啊。”根本没想着一句玩笑而已能有那么大的威力,温辰赶紧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为他抹着脸颊,“怪我……我不该拿这个爱玩笑的,阿青。瞧瞧夫君这狗嘴,忒可气了。”
“不是……呜……我没生气……我没……生气……”当头罩下了一块黑布、帮他把那脆弱的样子藏匿起来,冷青干脆用它蒙住脸颊,出口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我知道你是逗着玩的,我是……太开心了。”他被那人扛了起来,直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才重新放下,“呜……温辰,我真的可以……真的可以跟你成亲吗?”
“当然可以了。是我温辰求你成亲,成不成,当然是听你的了。”温辰把他压在怀里,生怕力气太大将人勒得断做两截,“你想成,就成,你不想成,就不成,就这么简单,不用顾虑其他问题。你这夫君,也不是白白生在温家,你有什么怕的,我都能给你摆平。即便是一时半会儿摆不平那些,假以时日,也都将被我解决。”毕竟是在城市里面、还有一堆人看着听着,冷青很快地止住了抽噎,温辰怕他闷得难受,便好言劝着他松开双手放了那方黑巾,“这么爱哭呢?是不是知道夫君就怕这个?”
冷青带着仍在打转的泪水白他一眼,哼唧唧地抱怨:“……怪谁啊。”
老子六尺的个子,及冠的年岁,本以为自己离着那个波澜不惊的而立之年又近了一分,到头来……倒让他活回了儿时的样子。
“哭够了,那咱就吃饭去?”反正那黑布方巾已经壮烈牺牲,温辰干脆也不蒙头了,用它代替手帕为他仔仔细细地经了遍脸,“吃饱了饭,立刻找地方拜堂成亲。”
“嗯。”冷青抽抽搭搭地等他抹净了自己的脸颊、心满意足地照着自己额心啃了一口,干脆也把头巾一把扯了下来,在温辰低头来看的时候微微踮脚偷了一吻,“反正都到城市里了,该办的办完之后,终于能睡个舒服觉了。”
“就是不知这土石房子能不能住得习惯。”
“不习惯又怎么了?你能让我习惯。”
“嘿嘿,那倒是。”
“再逛一会儿吧,光顾着哭了。还没能好好看看。”
“嗯。”温辰拉着他走出那个房间的缝隙之后,正好看见大群的人往某个看似像是旅馆的地方涌了进去,他感觉不妙,拍拍冷青示意那边,“我先去把落脚的地方要上个吧,免得时间太晚、没得住了。你别跟着挤了,在那个卖花的姑娘那边等一等我。”
“嗯。”
“别乱走啊!有事喊我!”
胆子多大才会乱走,人生地不熟的,话语又不同。冷青方才的走到花摊边上,回头望了一下温辰走去的位置,正巧温辰也在回头,两人示意过后,纷纷地拉回了脑袋。
“哥哥,来啦。”小姑娘好似已在等着他了,高高地仰着脑袋,操着一口生疏的通用语问他,“你为什么,哭呀?他,欺负你,了吗?”
“哥哥……”冷青对她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是太高兴了。”
“那,就好。”小姑娘好似是被他的笑容打败了,垂下脑袋捏起了手指,“哥哥,好看,肯定有很多人,喜欢哥哥。他不喜欢,那就换一个,不能受欺负呀。”
冷青仍然笑得无声。换一个?换不了了,他早已错过那个抽身离去的机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也只会跟那人绑的更紧,哪怕是暂时地不在一处。
没想到,当初妄图一刀两断,今日却在这陌生的土地上面共同迎来日暮和夜晚。明日又有新的朝阳在等待着他,还有后日,以及再久……对于把自己拖出泥潭的他,一句感谢或者一声爱慕都是概括不了的。他只有在那人的身边才能生活下去,而那人也一样,离了他,便宛如不再闪烁的星星一般失去了神采和生机。
可笑啊,冷青,但却是好事一桩。他们把自己困在了一处角落,顺从地听候命运的安排,拒绝着一切的可能、一切的快乐。世上繁华,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深陷过去,我被立场压身,有一族的真相等我去揭,有不尽的责任等着我去挑,我退了,便是对不起他们,便是失责不孝。可这枷锁一人的肩膀是担不住的,他们本不用如此禁锢自己。他们以为自己是早早地想开了一切,以为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没有怨言地接受一切,但那只是对自己的逃避而已。那不是真正的活。
人活在世,哪能没有负担和痛苦,但是……那些小小的幸福也会砌成一道坚墙。就像那人的表字一样,无论黑夜多么漫长,朝阳也终会升起、带来晨曦的第一缕光。人生也还是好的,不是束手无策、毫无希望。
“这个是什么?也是你们的吗?”
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大漠里面过了多久,但是到了这里,这趟没头没脑的旅途也是快到尽头。一个月……应当也是有了吧,时值盛夏,左右该到了那人的生辰。这些日子波折颇多,需要一点甜蜜的事情调节些许。
“是我们的。”女孩怕他不敢贸然碰触,便主动将它取了拿过、理顺好了递给了他,“自己做的,叫,梦网。”
……梦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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