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是皇兄去找了皇弟，那边是皇弟去找了皇兄。
令牌还在那人身上，温辰费了一番工夫才进了王宫。他赶到朱门之外的时候已是亥时，正是宫里准备休养生息的时候。
自失去了一生挚爱的曹安宁之后，温天后宫便一直空着，故而，不存在去哪过夜或者谁来侍寝的问题。夜里的他一般便只有两样事做——处理公务，以及就寝。司信会呆到他准备歇下再走，他的工作，就是陪主子说一说话解闷，还有判断要不要夜宵两种。从两人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温天便觉得这人简直就像是自己的第二任奶娘。有时候耍性子不听他话，之后就得忍受一遍一遍的唠叨。所有人都觉得司信对他百般顺从，他却深信是对方克他。逆着他来，那就等着瞧吧，软磨硬泡也得逼他服软才行。司信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他好，他可以理解，但明明他是主子，怎么被一个部下欺压到如此地步？
内官进来通报的时候，自然是司信也在，更何况温辰并没有提前通知他们自己要来。
即使发现了弟弟神情不妙，温天也没有多想，只当他奔波劳累疲乏、所以脸色不好：“阿晨，怎么这么晚过来？”
温辰没有回答，而是盯着他那哥哥目不斜视地低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在场的侍者不过蔡总管、司信二人，他这样吩咐，二人只好行了礼退出寝宫之中。
这个时候，温天才察觉出气氛的异样。他搁下毛笔，从桌后站起了身：“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你问我出了什么事？”温辰不由得冷笑一声，拿出那串绑在一起的玉佩举到了眉高，“你不该有很多话该向我解释吗？”
温天见了那些物件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表情也跟着他一点点变得哀伤起来：“那人他……怎么了吗？”
温辰本不愿相信，结果，他还什么都没有说明、只是展示了四件饰物，对方便明白了他的所指。于是，他无可奈何地笑出了声：“哈……皇兄，实话实说，我不想知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究竟在谋求什么，我只想知道，你究竟为何要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他们犯了什么错，我的阿青犯了什么错，为何要替你付出代价！”他本想平静地逼问出自己想要的那些答案，可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喊叫，他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又淌下来：“他还那么年轻……我还没来得及带他到处看看、将他迎进王府，他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如今……却不知是死是活、身在哪里。他不必遭受这些，他没有理由遭受这些，都是因为你，才落得如此不幸！！”
“陛下？”
“无妨，退下就是。”喝止了外头听到动静的侍卫内官，温天依旧望着屋中那人，神情悲切，却没有多说下去。
“你想要什么明明可以都告诉我，什么联合、什么共主，我都可以帮你，我没有怨言，因为当时便约定好了我镇四方、你安邦国，抵御侵略和攻打他地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区别，我这条命就是这样，我认了，我也不会跟你去争抢什么。我还在等着卸去兵权放弃爵位、去跟阿青一辈子潇洒逍遥，你倒好，什么都瞒着我，暗地里看我们笑话。”温辰长长地呼了口气，无力地垂下了举起的右手，“我不想去揣度什么，可是皇兄，我没办法不去这样想。如果你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与我听、不那么遮遮掩掩，我的阿青也许就能多一分生机。我有错吗，有，但你也逃脱不了，你必须跟我一起悔过才行。”
等他把满腔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寝殿里便陷入了死寂之中。他呼吸的急促粗重几乎要牵动灯烛的明灭，对面那个帝王却依旧地微抿着嘴巴、不去发出一点声音。
“……哥，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个自私的人。”温辰重新低下视线，将那串玉佩仔细地收入怀里，“即便是听到了有人说你心深难测、好用手段，还有其他的恶言恶语，我也每每都在心里为你辩解——你有你的理由和苦衷，是不得已而为得。身处万人之上、被明里暗里的眼睛盯着，哪有不通心计的，我都能理解……可我现在又不懂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些什么。我是你的臣子，可以作为你的工具被你利用，我无所谓，而我到底还是你的弟弟、你的家人，我需要你对我没有隐瞒和欺骗。盛世近了，我便碍事了是吧，但说无妨，我他妈还怕这些吗，拿我当祭我都不带一个‘不’字，但是，你凭什么针对我的爱人，他有什么罪，即便有罪还不都是被你逼出来的？！”嘶喊得青筋暴跳、眼前发晕，他实在是站不稳了，脚下踉跄了半步，“他骗我，但他承认了，他也知道错了，这对我来说还有什么不够的吗？我不要他的补偿，他能在我身边开开心心活着、天真无邪地笑上一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不计较我给他带去的那些伤害，还劝我不要殉他、不要为他报仇出气，要好好留在世上替他生活，反观之下，你呢？即便我说了这么大通的话，还是一个字都不舍得开口解释。我的要求很难实现吗？动一动嘴而已，这都做不到吗？！”
从小到大未曾见他哪次是像今夜这般癫狂疯魔，男子从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对那人至深至纯的爱意，也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怨恨不满。从前那个内敛寡言的弟弟，终是长大了。温天注视着他静默了半晌，还是放弃了所有的辩解：“……我还不能跟你解释。”
闻言，温辰不由得咧起嘴巴笑了一笑：“不能解释，这可太好了。”
“我只求你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东洲可以——”
“你好意思说为了国家、为了东洲？我们不是你的臣民吗？好啊，真好，世上怎么有你这般舍己为人的好帝王啊！”自顾自地感叹完了，温辰猛地冲上几步，隔着桌案揪住了他的衣襟，“你奉献，你舍得抛弃家庭，凭什么让我也一起跟着？你把我丢掉，不碍事，这碍什么事啊，对你来说我还是外人一个罢了。但我的阿青为何要被你捉弄，为何要因为你的一点诡计没了性命？！”
“王爷——！！！”
外面守着的内官侍卫全都涌了进来，一打开门，看见的便是温辰气势汹汹抓着自家的君王。一群人大惊失色地跑上前去、掰住他的肩膀胳膊，可是无论怎么用劲、使力，都不能让男子松开他的手指。
“使不得啊王爷！！”
温天没有反抗、也没有畏惧，而是沉下声音吩咐他们：“你们都出去。”
侍官们急了：“陛下……！！”
见没人动弹，温天又吊起眉眼训斥出声：“出去！！”
“……是！！”
皇命不可违，但天子的命更加重要，十好几个侍卫内官躲在门口正商量对策，就听站在外头没跟着进去的司信幽幽地说了一句：“不必了。王爷不过要抱怨几句罢了，不会动真格的。”
众人一听，这叫抱怨吗？房顶都快掀了啊！！真不愧是被称为边塞头狼的男人，刚刚那么多人拦着都没能占到半分便宜，一会儿若是真动起手来，他们能打得过吗？怕是拉都拉不住吧！
“时候不早了，各位去歇下无妨。这边的情况，司信一人看着足矣。司信必不会让陛下有事的。”
他们都清楚，在场的十人有余，加起来都不一定能顶上一个司信管用。他都这样说了，众人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纷纷散去，只剩了他和蔡总管还在殿门之外守着。
“唉，咱跟了陛下那么久，还是不懂陛下的想法。”
“谁不是呢。”司信答了一句，似乎别有所指，“二十年都没能搞懂。”
此时的殿内，温辰也明白自己说得过了，众人离开之后，他便卸了力气退了几步出去，视线也随之移到了别的地方，狠狠地抹了把泪、不再看他。
“我知道你难过，我何尝不呢，但我也有苦衷。我欠你的，也欠他的，我是要补偿，可是……现在不行。”这次，温天主动绕过桌椅走到底下，扶上了他的胳膊，“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并非我的本意，然而你要知道，他本来就在这个圈子里面，并不是‘被牵扯进来’。也许轮不到他的身上，但是他们家族逃脱不了，无论早晚，肯定要跌入这洪流之中。我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他，这样得来的盛世有什么意义，连一个人都保护不了，我哪里还有脸面去做个帝王。你说得对，我不能逃脱，其中纠葛有我的一份责任，我也没想推脱，只不过，我真的没有办法现在便给你解释原委。”
“……这样吧。”温辰按住他的手背、把那只手掌拨了下来，“你就告诉我，冷氏一族变成这样，是不是你害的。”
听了这话，温天表情再次变得苦涩：“我不能说。”
“……好。”温辰缓慢地点了点头，倒退着向后迈了两步出去，“反正你之前也说过了，决断权交给我，如果这些玩意儿不妙，便尽管把它毁掉就是。但我不会毁了它们的，毕竟这是我跟阿青拼了命才换来的东西，我更不会把它们交给你。真想要的话，就来抢啊？关于你藏着不说的那些东西，什么时候终于愿意向我说明原委，咱们什么时候再好好谈吧。”他扶住隔断的框架、偏侧过头，却是没望着他，“阔荣已经易完了主，想必很快就要来攻打我们。彻底地打完仗之后，龙湖的兵权，我如数奉还，封地、官爵、财宝，我也一概不要。不如给我逐出温氏好了，到时候正统王室只有你温天一支，谁都抢不了你，谁也管不了你。嗯，以谋反罪发配流放到你看不见的穷僻地方听着也是挺好，只要你下令，我一定遵从。”温天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温辰却无视了他，自顾自地转身去了，“时间不早了，臣弟便不耽误皇兄休息了。告辞。”
“恭送王爷。”
说实话，蔡总管这个时候看见他都颇有些战战兢兢。之前几次进宫，兄弟俩不挺好的吗，这是出了什么事，值得发那么大的火？不愧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动起怒来气势都不一样。
“蔡总管，咱们进去吧，陛下或许有所吩咐。”
“哎，司侍卫说得是。”蔡总管暗叹口气，跟着司信回到了殿内。
“让你们担心了，朕没事。阿晨心情不佳，不是有意如此，你们也不用太过记挂。”温天倚靠在桌边，撑着桌面维持自己的平衡，“有些事需要你们去办。蔡总管，你去找到方才那些进来护卫的人，让他们闭牢了嘴，切勿到处嚼人舌根。”
“是。咱家这就去。”
总管快步离开之后，温天一步一步地回到了座椅之前，扶着把手慢慢坐下：“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去给朕取酒。”
司信没动：“夜已深了，早些歇下为佳。”
“你觉得这种情况之下朕能睡着？”温天连连摆手，“别废话，快去。”
司信只得听令，退出去给他备酒。
“你说，我是不是错了？”然而，美酒到手以后，温天却没有去喝，只是捏着小盅发呆，“也许，一切都是报应……只可惜，是报错了人。”
司信站在他的身侧，时刻准备着给他添酒：“陛下觉得自己是从哪里开始错的？”
温天“呵”地一笑：“从哪里……从最开始的地方。如果我不去同意父王的想法，不去折腾这些，双亲、安宁都不会离开，姨娘、阿晨都不会饱受折磨，可能……连你们三氏都不会遭此不幸。就算我们不造反，迟早会有人造的。安安静静过日子不就行了，当初哪料到会这般……”
“我们三氏，又不是你害的，你又何必自责。”司信站得笔挺，毕恭毕敬地垂着视线，可他的言语却透露出了与温天那不同寻常的亲近之意，“我见你第一面，便觉得此子宛如天上良月，温婉贤德，却又含着些神秘莫测。王爷他不适合霸主之位，你也一样。你们的内里都太过善良，什么都喜欢往自己身上背，而且用情至深，还不愿自拔。”
刚刚一口好酒进肚，听了这话，温天不由得嗤笑一声：“定然是你刚刚编的，‘天上良月’，我不报自己的姓名表字，你能想出这种凑巧的形容？”
“如果你事到如今还心有犹豫，我不介意像十年前那般一巴掌把你打醒。”
温天闷头把酒干了。
“我与老王爷交往不深，不过，‘放弃造反’四个字，你说着简单，可是你们一支都是无法对这些乱象坐视不管的性格，你劝了一次，下一次老王爷还是会提，直到把你彻底说服为止。”司信给他重新斟满了酒，“已经来不及了，良月。再后悔都来不及了。你能做的，只有让损伤尽可能减小一点，让结束尽可能地快来一些。我会护你周全、帮你扫清障碍，所以，大胆做吧。”他把瓷盅在对方面前摆正，“最后一杯，不准再喝了。”
“……阿信，你以后要是有了媳妇儿可怎么办？”温天托着腮看他，表情堪称怪异，“这到底是找了个夫婿还是找了个爹？”
司信直起腰站好：“我不着急。”
“我着急啊，赶紧把你送走，管得忒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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