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听说你们是从班县来的?”有个老人来桌子这边还碗,虽然衣衫脏破了点,看上去却像是有几分威望的,于是,他便出声搭了话。
“对啊,那附近发水灾,冲了好些田地,县官不管,我们只好逃到别的地方。”老人将刮得干干净净的大碗交到了他的手上,言语声声带着哀痛,“谢谢老爷出手相助,若是没有老爷,我们怕是就要饿死在这儿了。”
“什么‘老爷’不’老爷’的,晚辈当不起这个称呼。”推托过了,冷青又问,“班县那么远,为何要来此处?”
“有人吆喝说旧帝这边自迁都之后人少地多,别说千人,就是万人也供养得起,我们才打算来闯上一闯的。”老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很多人不同意,便径直往东去平水了。”
“但是老人家,你们一路过来也看到了。这长兴的土地一共就这么多,供不起那么些人的。树林,全部伐了倒是能行,然而,没了这片密林,长兴就会完全暴露出来,变成一个活靶子。万一再发生战争,要攻下这里便易如吹灰。临河那里,几乎全是砂石,也并不适合开垦。”冷青尽量平和地劝着,“晚辈并不是找借口赶各位离开,只是,希望各位可以根据亲眼所见的这些来判断。如果老人家和其他的诸位愿意信我,我就去寻找那片新家园供大家定居。”
“老爷何以至此……”
冷青摇头劝止:“老人家先别声张。是谁宣称长兴人多地少、可以依身的?”
“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带着几个随从,他说自己也是班县出身,最近几年在旧帝扎了根,白手起家拼得成了富户,日日不忧不愁,还给我们看了他在这里的田契。他说会帮我们一路打点,但自班县一别,却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只有他几个佣人跟了我们一段路程,后来也便不见人了。信了他的话,许多人都没怎么准备行路之粮,结果才招致了这样的惨状。老爷有听说这样的人吗?比老爷显大,看着挺老实的。”
“未曾。那几个很吵嚷的人,跟他可有关系?”
“这老头儿便不清楚了。他们都是生面孔,没有什么印象,也许是外地刚搬到班县的,结果一搬去就遭了灾。瞎猜而已,我们也没问过,不好开口。”
“面生的,一共几人?”
“唔……五个……还是六个来着。都差不多大,跟地痞流氓似得,时在时不在,我们不太愿意跟他们接触,他们好像也不愿接近我们。”
冷青点了点头,低声道:“刚才晚辈跟老人家说的那些话,老人家自己清楚即可,别人问起来,就说我在寻找办法、大家要先在这里停留几日。还愿老人家可以帮晚辈这个忙。”
听了这话,老人跟他小小地拜了一下,毫不犹豫应了下来:“老爷又是施粥又是备粮,我们无以为报,闭上嘴别多说而已,老头儿做得到。”
“还烦请老人家将病患集中一处,郎中不久就要来了,病患聚在一处排了顺序,看起病来能多少快上一些。”
“哎。谢谢老爷相助之恩。”
略微佝偻的老人走远之后,冷青转回头来,发现几步之外的那个家伙又在盯着自己。
“……你又看什么?”冷青并没有转向那边,而是面对着长桌皱起了眉眼,“吃饱了没事干就随便去哪儿,没人拦着你。”
金乌对他的印象本来有些改观,一听这话立刻又来了股气:“嘿——”
“没什么,就是觉得三爷如此关切穷苦百姓,令人钦佩。”温辰赶紧抢在青年的前面出了声去,制止了他跟那人吵嘴,“可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我们左右无事,不如活动活动。”
冷青装作不经意地环顾一圈,扶着桌面站起了身来:“我一个低贱柔弱之人镇不住场子,你们若是闲得紧,便帮忙照看一下吧。”
温辰跟着他的动作伸长了脖子:“三爷去哪儿?”
“去趟城里。”
等人走了,温辰转回脑袋,才发现金乌正用一种极尽嫌弃的眼神盯着自己,嘴角都快要扯到天上。
“正经点。”温辰低声训诫,“在关外怎么没见你那么闹腾咋呼。”
“金乌在关外也没见过主子这样一个劲往谁身边凑。”
男人竖起眉眼:“又想守夜是怎么?”
“哎呦呦,真可怕,”金乌端着空碗站了起来,嘴上继续揶揄,“说一句都不行。”
温辰送了他一脚。
“别别别,再把这宝贝瓷碗摔了,您不得把我劈得稀碎。”
“走你的吧!!”
几人都不清楚冷青做什么去了,然而,他那一句嘱托却成了真。等到大夫来了开始看病,刚刚挑事的那几个人忽然挤了上去,一会儿指着脖子说被刀砍破了皮,一会儿抱着胳膊喊被他们打了骨头生疼,那哭天抢地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有了白事。
他们这些摆摊子的都不会武,就在玉笛企图上去劝说的时候,坐在篷底的温辰忽然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走了上去。几个痞子一看他这架势便被震喝住了,瞪着大眼忘了表演。
“怎么不继续了?”巧了,这一日温辰是带着刀出来的,三指多宽的黑鞘直刀往身上一挂,让他看着更加的严苛无情,“不是演得挺带劲吗,让我也看看热闹。”
痞子也彻底不要脸了,本来还哆哆嗦嗦地傻了一样,转念一想不如将计就计,往地上一躺就嚎了起来:“就……就是他打我!!啊……!!好疼啊!!”
“大夫,不好意思,要不您先给他看看,要是还有救,医药费我全出,要是没救,无论火化还是土葬,费用我也一手包揽。但是,如果一点毛病没有……”温辰往那边斜了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根本不用放些狠话,几个痞子看他不是个好惹的角儿,一个翻身蹦了起来、连滚带爬就跑得不见人了。
那几位郎中刚来不久,还摸不清楚前后的状况,但见了这些,也就都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他们向温辰拜了一拜,先后道了声谢。
再待在原地就只剩了碍事,温辰便跟流民们点头说了句“打扰”,转身走回了屋棚。等他坐回高凳上面,痞子们也没见再偷偷回来。他暗暗松了口气。
“主子……你说,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在捣乱呢?”
温辰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也想不到这样做究竟是对谁有利。”
被劝来长兴十分怪异,南边明明有更近、更适合的地方可以扎根……老者说曾经有个“年轻人”与他们接触,年轻人……年轻人……
不会吧。叶知春?
“去给我查点事情。逍遥仙人有位弟子叫做叶华,字知春,看看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现在又在何处,是否与这件事情有关。”
“遵命。”
几个痞子跑了以后,就没有再起风波。冷青过了一个时辰才回,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拿着,表情也看不出变化,不过……周身却多了一点点脂粉香气。
有脂粉香也没什么不对吗!温辰在心里嘀咕。还不准别人见女人了。
听玉笛汇报完了,冷青往他那边靠近一步,调侃道:“怎么,赶跑几个地痞流氓就虚成这样?”
“……三爷莫要说笑,”温辰挺起背来,让自己看着板正了一些,“在想事情罢了。”
“那个小青年呢?”
“三爷指金乌吗?我让他先回去了。”
冷青接过蓝谢递来的瓷杯,望着里面的茶水眼也不抬:“你等着跟我说下工?”
温辰连连摇头:“没有,我不急。我还打算帮你守夜呢,免得再出什么意外。”
“这么勤劳。”冷青润了嗓之后,难得跟他好言好语地开了句玩笑,“我可没有工钱发你。”
“不要工钱,”看了他这幅心情不错的样子,温辰也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义务劳动。”
闻言,冷青轻笑一声,低低说道:“哟,我这么大面子?”
温辰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没再开口。看来心情确实挺好?那就行,也不算自己白忙一场。
而冷青自然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歇了片刻,便张罗别的去了。
是日深夜,流民们歇在大道路边,身上盖着他们发的薄毯安静地睡着。温辰像他所承诺的那样,靠着冷府的院墙席地而坐,正守着这些凄苦百姓的睡梦。他也不知道冷青和其他几家人究竟花了多大手笔,又是白粥馒头又是干粮药材的,还有这些方毯,虽然都不是多么贵重精妙的东西,但对于眼前的上千流民,都无一例外能救人水火。
等暗卫们那边有结果还得一段时间,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吧。班县是什么情况他不清楚,然而,既然出了这样的问题,那肯定有人失职。
忽然有东西伸到了眼前,他望过去,才发现是换了身干净衣服的冷青站到了自己身边。
冷青见他不接手上的素毯,又是往右一伸手臂:“盖上。回头冻死在我门口,还得算我头上。”
有了几次相处,温辰已经对这些毒言毒语有了一定的抵抗能力,他抬手接了,仰着头劝道:“三爷回去歇下吧,我看着就行。”
“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全部交给别人不好。”说完,冷青展开了另一块薄毯裹住自己,慢慢坐了下来。
“三爷既然畏冷,便不要逞强了为好,染上风寒便不妙了。”温辰没有像他那般立刻打开毯子,而是面对着他继续劝慰,“再说,三爷做的已经够多的了,剩下的我们都可以帮忙,即便是到此为止,也没人会怪你的。”
“逞强?”冷青笑了,“什么叫逞强?同为天下沦落人,帮上一把岂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滋味,所以我不想让他们再苦下去。既然如今的我有这个能力,我就要管到底。”
“三爷……”听了这些,黑衣的男子忽然感到了一阵的痛心,让他在这夜里憋闷得难以呼吸,“为何非要这样为难自己?你分明不必如此的……为何不能再依靠我们一点呢?我们都可以帮忙。”
冷青瞥了他一眼,唇角又是微微一勾:“你不会想知道的。”
两人之间明明只隔着一个身位,温辰却觉得那距离是那样遥远。对方在他触之不及的地方,将自己封闭起来,拒绝着一切企图踏到里面的人。他很想伸出手去把他拉到外面。这样的人,自己也许习惯了独自过活,不会感觉寂寞,也不会感觉悲切。但外人看着却难受得很,宛如垂垂夕阳终是生机不再、再也不会有第二场春雨纷洒下来。他忽然有些理解了金乌的感受,在金乌看来,他也是这样的人吧。
温辰总觉得旁边的人看起来有那么点昏昏欲睡。换做谁肯定都已疲惫不堪,大早上起来就忙这忙那,放完了晚饭又抱出琴来给他们解闷解乏,好不容易到了晚上还不能休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个熬法。这样想着,他又劝了一劝,可是对方依旧回绝了他。直到天色隐隐亮了,冷青才调了会儿息,站起身来哑着嗓子对他说道:“你也回去洗把脸吧。”
“好。”还没等温辰再说些什么,对方便毫不停留转头走了。他暗暗叹了口气,在原地抻了抻胳膊腿脚以后,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等他回到小宅收拾完了,再晃悠到冷府门口,流民们已经有睡醒的了,众人也在着手整理屋棚,他赶紧跑了几步,上前帮忙。
玉笛见他过来,开口问了声好:“温大侠。我们来就行了,不好总让大侠帮忙。”
这位高硕的男子没有听从,而是直接揽过了他正在做的活计,把那些瓷碗整齐码好:“玉管家别放在心上,当自己家人使唤就行。贵府家丁稀少,多我一个还能快些。”
“多谢大侠。那这边就麻烦大侠做了。”
温辰赶紧点头。然而,手上忙活不耽误他眼神乱瞟,这左等右等冷青还没有回来,到底去哪里了?趁着间隙,他跑到棚子外面伸长脖子望了一圈,才发现有个青色的身影正在稍远处的地方分着干粮,身边还有几个衣着讲究的人一起帮着干活。既然有那么多人帮他,自己就不过去了吧,这样想着,他绕回了长桌后头,做起了最后的准备。
流民在长兴郊外停留了三个整天,第四天早上放粥过后,他们便动身去了东平——一个深山大泽旁边的僻静城镇。那里离长兴没有太远,只要沿着山间小路绕过卢鞍山,后面就是被群山包围其中的泽水,以及紧挨着它的东平。那里路途不便,所以住民只有寥寥百户而已,土地却跟班县的规模差不了太多。人少,地多,正适合他们依身定居。
这几天里,冷青一直都跟众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是站得很远,有时是站得较近却不出声。看着这些,温辰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的怪异,但对方又没有给他逮到自己的机会,他便一直没能搞清到底是何处不对。
他知晓一切是在第四天的下午,金乌探完了消息回来兴冲冲地给他汇报,告诉了他在他们这边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长兴城里究竟都发生了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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