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父母的关系已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即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沟通少了，交流少了，笑容少了，责骂多了，每日固定的几组对话也充斥着冷嘲与热讽。
母亲阴恻恻的语调像是生锈的钢丝绷得紧紧的，斜斜的眼睛上下一扫，从喉间发出一声嫌弃的“啧”，然后眉峰一挑，翻着白眼利落离去。
秋蝉则永远当个受气包，默默承担家中所有人的怒火，连远在北方的亲戚都会打电活过来质问她，为什么不出去工作，为什么要惹父母伤心。
这些都是谁告诉他们的呢，还能有谁。
母亲的脾气阴晴不定，秋蝉时刻生活在精神凌迟中。
为了家庭的安宁，她不得已选择出去租房住，给自己两个月时间的冷静期，考虑换个城市工作，正积极寻找内推的机会。
家可以回，但是不能常回，合理的社交距离有利于维持良好的家庭秩序。
这是几个月的待业经历后，秋蝉总结出的保命经验。
但当母亲发现她打包好的行李时，一切计划终于落空。
“你要出去租房？家里有房给你住你还跑出去给人家交房租，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跟我分家，以后亲朋好友知道了，我脸往哪儿搁。”
面对母亲歇斯底里的咆哮，秋蝉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在家待着母亲不满意，可她出去租房母亲还是不满意。
她总有许多的理由控制她，试图改变她的决定，从而按照她的方式生活。
秋蝉并不讨厌她，反而更多的是心疼她。
母亲出生在物质匮乏、相对贫困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父母极度重男轻女，自小备受冷落的她，得不到爱，也分不到钱，接受的教育条件有限，未成年便出门打工，以便补贴家用。
后来长大，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几乎没有过多的交流，很快在家人的催促下，稀里糊涂结了婚。
到了该生子的年纪，又稀里糊涂怀了孕，只是不巧，生下秋蝉，却是个女儿。
“女儿好，只是不如儿子更好。”
“还是得生个儿子才行啊，家里不能没有男人撑场面。”
抱着秋蝉的奶奶如实说。
丈夫一言不发。
而年轻的母亲因为生产伤了身体，再难孕育生命，终其一生，都只能看着夫家的脸色行事。
对于丈夫，她是心虚且愧疚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情绪逐渐发酵，压弯了她的脊背，让她本就佝偻的胸膛，更加直不起来。
因此母亲选择成为一名家庭主妇，全身心地照顾着丈夫。
在这个家里，丈夫是天，是顶梁柱，是唯一不可撼动的权威，爷爷奶奶次之，秋蝉和母亲远远排在其后。
如果没有她，母亲的日子或许会很好过。
秋蝉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母亲对她的感情热烈又复杂。
她既爱她，偶尔又厌她。
爱她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厌她则是因为她的出生剥夺了她后来为人母的权利。
因为母亲不止一次说过“你要有个弟弟妹妹，哪能过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要是再生个老二，你就不会这么舒坦了。”
秋蝉年纪小，懂得却多。
如大多数女孩一样，从为数不多的几分家庭温暖中抠出一点碎末来喂养自己。
默默跟在母亲身后，卑微地祈求得到父亲一丝微弱的垂怜。
小时候，家里的好东西会优先分给父亲，食物和水果也会理所当然先进父亲嘴里。
父亲在家，排骨和牛肉才会下锅，父亲不在，秋蝉连冰箱里的西瓜都不敢动。
父亲永远吃新鲜的饭菜，秋蝉和母亲永远只能吃昨日的剩菜。
父亲不做家务，秋蝉却要陪着母亲打扫除尘，洗衣做饭，包揽所有的重活。
即便如此，父亲半辈子养尊处优，有父母帮衬，有妻子操持，有女儿奉献，却仍无一点身为男人的责任感，只顾索取，不知回报。
母亲甘之如饴，爱着丈夫，心疼丈夫，看不得他受丁点儿委屈，为家庭奉献一生，又把接力棒传给女儿，让她承担着另一个“妻子”的角色。
秋蝉后来回想，母亲就是要比父亲伟大得多，母亲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才对。
“我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也不想再让你和父亲失望。”秋蝉是铁了心地想走。
母亲不同意，让她把房子退掉，把她行李扣了下来，身份证也拿走了。
秋蝉被强留在家考公务员，几乎失去了一半的自由。
在母亲的设想下，她会如愿考上最优的岗位，若顺利的话，年底找个男人结婚，不久即可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光是秋蝉努力复习还不够，母亲同样也在为她劳累奔走着。
图书馆闭馆那日，秋蝉在家休息，早上起来晚了一些，睡眠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忽然有种被人凝视的感觉，睁开眼，见母亲立在床头，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起来收拾一下，打扮得漂亮些，一会儿出去见个朋友。”
是很温柔的声音。
不对劲。
秋蝉拥被而起，头皮一紧：“什么人啊？”
母亲慢悠悠地说：“张阿姨给你介绍了一个男孩子……”
秋蝉募地打断她：“你不是让我复习考公务员吗？我在备考呢，哪有时间。”
“不影响不影响。”
母亲看向秋蝉的眼神慈爱又温柔，如果没有那个男人，她这辈子估计都难以领略得到。
“年轻人见一面，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也行。”
“我不去。”
“那怎么成，已经商量好的事，对方家里人都来了，男孩子在楼下等着，快点，不要迟到了。”
“哪有这样的事？”秋蝉怒道，“未经允许，擅自替我做出决定，你们私下都约好了地方，也不通知我一声，说见就见，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现在不就是在通知你吗？也预留了时间让你准备了啊。我又没逼你，只是让你去见一面，成不成的最后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最后的决定权在你。”
“这跟强迫有什么区别，未经我同意，把我拉去和一个陌生男人见面，非得看我和他在一起，你们才高兴是吧。”
“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给你介绍对象我还错了不成，我是你妈，我不管你，你看外面有谁肯管你，我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秋蝉拒绝母爱式道德绑架：“妈，我求你，多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好吗？”
母亲循循劝诱：“你年纪不小了，再不出手，等人家都挑完了，你就没得挑了。要听话，什么阶段就该做什么阶段的事，你念过书，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懂得应该比我多。”
“我就是念过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不会稀里糊涂地相亲结婚。”
“你看看谁家孩子三十岁还不结婚的，再晚两年，嫁都嫁不出去。”
短暂的争辩没有结果，手机铃响，母亲接了个电话，走出房间。
秋蝉竖起耳朵，听她在那头跟对方道歉，又说了好些赔礼的话，一番交涉过后，母亲重回房间，打开衣柜，开始替她搭配衣物。
“今天不去也得去，我人都联系好了，张阿姨就在小区对面的茶楼等着，还有男孩的父母，家里长辈都在，你不去，我怎么和对方交代。”
秋蝉气到浑身发抖，猛地掀被翻坐起来，不料动作太大，周身气血上涌，后脑一阵天旋地转。
“我不去，未经允许擅自给我介绍对象的是你们，拿我当人情卖给相亲对象的也是你们，有任何问题你们自己担责，我才不管！”
母亲气得要去拧她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是为你好，换作别人我都懒得管，我是你妈，还能害你不成，小小年纪不知感恩，怎么那么不懂事啊！”
秋蝉有那么一瞬想从窗户外面跳下去。
指尖触及阳台推拉门的把手时，却被一股大力强行拖拽回来。
她麻木地看着母亲不断开合的嘴唇，面部肌肉如机械般做出了回应。
“随便吧。”
母亲面上欣喜，拿出手机回拨了一个电话，套上衣服，欢欢喜喜出门去了。
秋蝉木然跟在母亲身后，听她说起男方大致家庭情况，心已飞出九霄云外。
母亲不满她敷衍的态度，伸手拽她一把，进包厢时，把她往男方跟前一推。
秋蝉顺势跌入男方怀中，周围人全笑了。
母亲也在笑，眼里弥散着面对父亲时一贯讨好的笑容。
秋蝉狼狈地找到座位坐下，无地自容，抬眼往上一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男方家庭成员一应俱全，从她进门那一刻起，便如地主挑选长工将她来来回回打量个遍。
“孩子不懂事，闹笑话了……”母亲在替她解围。
“嗯，不错不错，相貌优越，五官端正，是个端庄贤淑的好姑娘。”
那一刻，母亲的胸膛挺得更直了。
秋蝉听着长辈寒暄，咬紧了牙关，无声地把泪水往肚子里吞，胸口疼得一塌糊涂。
母亲招呼她与男方家人敬茶，秋蝉不敢抬头。
她知道，男人的目光不断在她身上试探，秋蝉不想回应，也不敢回应。
毕竟对大部分男人来说，你愿意跟我相亲，就是同意和我交往，如果你在现场对我示好，约等于你已经同意这门亲事。
她可不敢冒这个风险。
话题几次转向秋蝉这边，她不答，低头默默啜饮茶水，木讷的表情像是胶水覆盖住了一样挂在脸上。
母亲只觉颜面尽失，气得在桌下拧秋蝉的大腿。
秋蝉站起来，往右挪腾一个位置，选择离母亲远一点。
众人疑惑地看着她。
母亲笑着出来打圆场：“让孩子出去转转，我们大人聊天，孩子在这里放不开。”
男人似乎等这一刻很久了，放下茶杯，气定神闲出了门。
秋蝉望着窗外，百般纠结，既不想拂长辈的面子，又不想和一个陌生人单独相处。
母亲见她磨蹭，催促道：“快点啊，人家都走了。”
秋蝉不情不愿站起身，经过母亲身边，被她拉住悄声嘀咕：“好好表现，不要再错过了。”
秋蝉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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