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人收到男方的明示,上门征求秋蝉的意见。
说是意见,不过是她单方面再次陈述了一遍男人的所有优点,每一条都精准踩到秋蝉的雷点上。
“这孩子也就看着显老,其实人特老实,一米六的大高个。”
都三十五岁了,还孩子呢。
一米六蹦起来都没家里的数据线高。
“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孝顺,三观正,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无不良嗜好,家里背景干净,社交关系清白。”
拜托,做人最基本的行为准则,现在竟也变成优点了。
这个社会对于男人真的过分宽容。
“从来没谈过恋爱,害羞,不会和女孩子说话。”
不会和女孩子说话,一步到位直接就要和女孩子结婚了。
可怕得很。
“男孩父母都健在,家里各有两亩地,买了农保,镇上也盖了房,等秋蝉嫁过去,两口子立马退休,不仅补贴家里,还能帮忙照看孩子。”
还没结婚都已经惦记着孩子的事了,结了婚,岂不立马就要催生。
介绍人洋洋洒洒说尽好话,特别强调男人多么多么喜欢秋蝉,话里话外皆在暗示:“怎么样?喜不喜欢你先给我个答复,合适的话赶紧定下来,我去那边走一趟,看能不能约个时间,两家见面详谈。”
决定秋蝉命运的号角已经吹响,作为婚姻当事人的她,在家里,却连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率先拍板:“我看这孩子条件挺不错的,工作体面,收入也稳定,有自建房,有代步车,是个难得一遇的好小伙。”话锋一转,瞥向秋蝉,“我觉得能行,你看着如何。”
话题抛给秋蝉,继续维持他在外人眼中,看似开明大度尊重儿女,实则自私霸道、咄咄逼人的优秀父亲形象。
秋蝉暂时不想开口,反正她的意见不是意见,说出来根本没人会听。
父亲当她耍性子闹脾气,一拍桌案,火气蹭地上来了:“行还是不行,你给大家一个准话,每个人的时间有限,没功夫陪你在这儿耗,喜欢就先订婚,不喜欢就早点拒绝,省得耽误人家。”
秋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嗓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都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只凭几句别人口中的对话,便臆想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婿。”
父亲从未想到自己身为长辈的绝对权威竟遭秋蝉当众打脸,气得抡起胳膊就要扇她。
母亲笑着出来打圆场,又劝说秋蝉赶紧道歉。
“男人不能光看脸,脸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要看他的为人,看他处事的态度,看他家境,看他对你好不好……”
秋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有些缺点看得过去就行了,外貌又不像金子一样能够保值,大多婚后都会变的。”
总而言之,男人的条件摆在这里,且明确表示对秋蝉有意,秋蝉若是同意,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同意,就是她太挑剔,她不知好歹。
横竖都是她的错。
罢了。
面对三张不约而同看向自己满怀期待的面孔,秋蝉最终认清现实,那颗倔强的头颅高高昂起,又重重落下。
“我听你们的。”
父母彻底舒了口气,脸上的喜悦简直溢于言表,仿佛这么多年一直挂在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
秋蝉心凉了半截。
介绍人大喜,笑得牙花都快飞出来了,连声恭贺,直把秋蝉夸到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去那家走走,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人到门口,忽又想起一事,问道,“男方彩礼还没提,你们这边嫁妆出多少?”
哪有人彩礼不提,先问嫁妆的,母亲皱起眉头,神色有些不满:“你说媒这么多年,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下回约个时间,两家人见面再聊吧。”
介绍人干笑两声,眼看婚事已是临门一脚,就怕出什么差错,黄了这门“生意”,连连给母亲道歉。
母亲送走客人,弄了三五好菜,说是要和父亲一起庆祝,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倒在沙发上便睡着了。
秋蝉躺在床上,做梦都没想到。
原来父母真的会喜欢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即使对方缺点再多,行为太差,他们仍能找到合适的理由,那都是小事,那不重要,过日子不看重这些,人没什么大问题,按时归家,工资上缴,不乱搞男女关系,不出轨,不嫖不赌,已经算是一个好男人了。
明明几乎所有女性都能做到的行为规范,放在男人身上,就是可以值得称赞的优点。
这个社会评价好男人的标准真的太低。
秋蝉回顾半生,从小到大,无论是恋爱也好,相亲也罢,多数女生感情经历丰富都会被人恶意造谣,而男生感情经历丰富,人们只会称赞他有魅力。
女人不能太挑,男人可以多挑。
男人三十岁一过还是男孩,女人三十岁一过就是剩女,被攻击,被挑剔,是可以被随意支配的资源。
父母把你往外推,希望你赶紧嫁人。
媒人给你和陌生男人牵线,希望可以从中捞一笔生意。
男人将你往屋里带,希望家庭能够多出一个劳动力。
秋蝉不知自己是有用还是无用,至少对父母来说,她是无用的,一个无用的三十岁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远不如未曾谋面的女婿来得亲近。
母亲不止一次在秋蝉面前唠叨,男方有多优秀,有多踏实,有多适合过日子,话里话外都是秋蝉幸运,捡了一个大便宜。
“你现在这种情况,这个年纪能找到对象已经很不错了。”
“人家男孩条件那么好,能看上你,你就知足吧。”
“早点结婚,生个孩子,你的人生才算圆满。”
母亲总是擅长用各种难听的话语来贬低自己的女儿,又在奉承丈夫抬高儿子方面达到惊人的一致。
哪怕这个儿子并无血缘关系。
秋蝉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三天后,男方父母来家里做客,商量婚嫁事宜,只字还未提,母亲开口便是:“我女儿脾气不好,人又懒,劳烦你们以后多担待。”
父亲在旁附和:“是我们把她惯坏了,往后要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们可别嫌弃啊。”
秋蝉坐在沙发一角,对此早已免疫,无力反驳了。
男方父母一直没有说话,暗中打量着秋蝉,打心底有些瞧不上她,听了对面二老的话,更是觉得此女骄纵任性,野性难驯。
长得漂亮又如何,家里无权无势,光靠父亲那点死工资,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若不是儿子喜欢非要结婚,他们如何会跟这种小门小户结亲。
“彩礼的事情,我们是这么打算的……”
嫁妆和彩礼都是组建幸福家庭的备用金。
谈好价格,秋蝉下半辈子便和这个男人彻底绑定在了一起。
母亲细说婚礼的具体细节,把两家各自的习俗凑一凑,挑个好日子,预备先把婚期定下来。
定好婚期,又谈何容易。
订婚要免,三金要免,红包取消,婚礼从简。
一方不想出钱,把女儿嫁出去。
一方不想出钱,把媳妇娶进来。
双方父母各自退让,一致商议,先领证,领完证后挑个日子办酒席,孩子已经这么大了,不便弄那些虚礼,亲朋好友在场做个见证,婚礼也就齐活了。
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秋蝉夹在中间,两边都没有家。
老一辈的思想根深蒂固,为了自己的权益做不得分毫让步。
婚姻,本质就是一场合作,纯粹基于情感上的需求与交易。
若有爱情,则是锦上添花,没有爱情,大家也会找理由麻痹自己:没事的,这么多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男方父母满意这桩不费力气便唾手可得的婚事,直到价钱谈妥,才慢悠悠地掏出一个红包,递到母亲面前。
母亲笑着接过,捏一捏红包厚度,眉心一顰,忍住没有发作,含笑道了声谢。
男方父母笑开,终于拉下脸来,甩了正眼过去看一看秋蝉,昧着良心,说了几句漂亮的话,那可真把秋蝉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母亲高兴的眼角皱纹又多生了几条。
父亲叼着烟,手一直在抖,忍不住多喝两口茶水。
秋蝉听着彼此虚情假意互相吹捧的声音,只觉得这场会面无比的滑稽。
她如看客,观摩这场演出。
演出结束,舞台立下一道屏障。
屏障里头,众人眉开眼笑,像被寄生虫附体后思想同化,一起庆祝新的个体加入。
婚期商定,秋蝉在家的日子变得好过许多,母亲不再冷言冷语,父亲脸上也多了些许笑意。
夫妻俩难得手挽着手一起出门逛街,母亲把自己的金饰全部卖了,又添了点钱,给秋蝉置办了一套首饰。
“三金没有了,妈送你,这里有一条项链,两个耳环,一枚戒指,算是补给你的。”
小时候,流传有女孩子戴银饰可避邪祟的说法,秋蝉看到班里女同学的手腕上都有一条银手镯,心里好生羡慕,回家跟母亲撒娇:“妈妈,妈妈,我也想要一条银手镯。”
母亲正在做饭,双手往围裙上一擦,听到女儿讨债的声音就来气:“看到别人有就想要,人家是什么条件,我们家是什么条件。好的不学尽学攀比,是看不到你爸挣钱有多辛苦是吧,要吃要喝要镯子,我自己都没镯子你还想要镯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跟别人比学习,比成绩去啊。”
小时候没有得到的那条银手镯,如今变成更加昂贵的金项链,这份爱意传递到秋蝉手中,隔了将近三十年。
秋蝉挺不是滋味,眼眶有点酸:“妈,你自己留着吧,这些身外之物,我暂时不需要。”
母亲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怪我没有给你准备嫁妆,这点小东西看不上?”
“不是的。”秋蝉承认,自己容易被这些蝇头小利打动,面对年迈的父母,始终狠不下心,“我感激你,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们毕竟也不容易,谢谢你和爸。”
父亲夹着一星半点未抽完的烟,听到女儿的话,腾地站起,老脸一红,哆嗦着原地打转,想去掐烟,结果手一抖,烟灰落到手背,烫的他牙齿打颤。
“以后结了婚,要尊敬长辈,孝顺父母,多做家务,体贴丈夫,趁现在还年轻,赶紧生个孩子,我们没有老到走不动路,也能帮你带带。”
母亲拉着秋蝉的手,仔细叮嘱:“那边是个独生子,你是知道的……”
母亲话里的含义不言而喻,秋蝉咬着牙,泪流满面。
领证的日子定在一个繁忙的工作日,母亲找人算过,说是这天吉利。
一大早,把秋蝉叫起来,唠唠叨叨说了好些话,哭着,叹着,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经历的是什么生离死别,最后郑重把户口本交到秋蝉手中。
“现在好了,你总算有个家了。”
女人要靠婚姻才能拥有一个家,那她从小生活的那个屋子,难道就不是家吗?
秋蝉拿了身份证和手提包,户口本落在玄关处,出小区,走了一条与民政局相反的方向。
男人的微信适时弹出:“我出发了,你呢?”
秋蝉回:“马上到。”
打车到高铁站,掏身份证检票进站,过完安检,秋蝉找到肯德基刚刚坐下,正在小程序点单。
男人的微信紧跟着发送过来,问:“你在哪儿?我马上到了。”
秋蝉咬一口,擦擦手指,点戳着屏幕,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也不跳:“我已经到了,在门口,吃早餐呢。”又给好友发去一张行程截图,“速到,速到。”
男人发来一个甜蜜的噘嘴亲昵表情,紧接着,又响起一条语音:“好的,爱你,老婆。”
秋蝉没敢点开语音来听,瞥一眼手机,距离发车的时间还早,去厕所画了一套全妆。
期间男人不断报备。
“我到了,在停车。”
“下车了,往门口走。”
“你在哪儿?到显眼的地方等我。”
秋蝉没理,涂完唇膏,补了一层口红,正好广播提醒旅客准备检票乘车,麻溜儿地给男人送去一颗定心丸:“知道了,我等着。”
去广东的高铁发车速度快如公交,旅客一波接着一波,稍不注意,很容易走错。由于列车停站时间较短,大多数人没等走到自己座位归属的车厢,便被乘务员催促着赶紧上车。
“来不及了,快跑!”
秋蝉盯着购票信息,刚迈进车厢。
男人急吼吼道:“我到门口了,你在哪儿?”
秋蝉站在原地没动,看屏蔽门快速自动合拢,忍不住微笑起来:“我也在门口。”
“穿什么衣服,怎么看不见你。”
“奇怪,门口没人啊,你在哪儿?”
手机微信消息提示音不间断响起,时不时蹦出几个语音电话,实在难听。
“人呢?”
男人找不见她,满世界的发疯。
秋蝉忍着微信的持续轰炸,等到列车启动,迅速拔下电话卡。
世界终于清净了。
三小时后,列车顺利抵达深圳北站。
秋蝉提起随身行李,和人群一起步出出站口。
那条她走过无数次的狭长通道,希此刻望的曙光就在前方。
秋蝉挥了挥手。
“这里!”
Linda冲上来给了秋蝉一个熊抱。
“欢迎回到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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