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突然大了些,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儿打着旋儿,悠悠地落在小糖豆脚边的草地上。
小糖豆似乎被那声音惊了一下,原本攥着燕离衣角的小手下意识松开,小小的身子朝后微微躲了躲,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怯生生的迷茫。她望着台阶下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磨破了洞的旧连衣裙的女人,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女人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台阶的,她脚上那双破旧的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跑到小糖豆面前时,膝盖不小心撞在了石凳上,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直接就那么半跪了下来。她伸出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干涸的泥土和草屑,却小心翼翼地将小糖豆整个儿捧进了怀里,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糖豆……我的糖豆……”女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久未开启的生锈门轴,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妈妈……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小糖豆起初还在挣扎,小胳膊小腿儿胡乱地挥舞着,细声细气地呜咽着,充满了不安。可当她嗅到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淡淡洗衣粉和阳光晒过的气味——一种与孤儿院里常用的消毒水和奶瓶清洁剂截然不同的气息——时,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小脑袋在女人单薄的肩膀上蹭了蹭,一只小手紧紧抠住女人领口处磨得起了毛边的布料,另一只小手则摸索着抓住了那条同样陈旧的项链吊坠——那是一条用红绳穿着的、色泽暗淡的银锁片,与她自己脖子上戴的那枚“长命百岁”的银锁片竟是一对,只是此刻,那枚属于母亲的锁片上,还沾着几点干硬的奶渍,如同凝固的泪痕。
“妈……妈?”小糖豆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声音软糯得像刚出炉的棉花糖。她努力仰起小脸,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女人因长久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的下巴,然后,她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全然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口水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女人洗得发白的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印。
女人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抬起头,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小糖豆柔软的发顶上,瞬间浸湿了一小撮胎发。“对不起……对不起糖豆……是妈妈没用……妈妈没能给你买新衣服,没能给你买好吃的奶粉……”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一只手颤抖地抚摸着小糖豆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手术疤痕,指腹上厚厚的老茧轻轻蹭过,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医生说……说等天气再凉快些,就能给你做手术了……等手术做好了,妈妈就带你去海边,去捡好多好多漂亮的贝壳……给你买最大最大的棒棒糖,买会唱歌的洋娃娃……”
“阿姨,”燕离不知何时已悄悄蹲下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女人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温和而坚定,“您先别激动。张医生说,小糖豆的心脏病需要尽快进行手术,现在医学很发达,微创手术的成功率很高。费用方面,我们会一起想办法的。”她转头看向元棠棠,元棠棠立刻会意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封皮有些旧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递了过去:“阿姨,您看,这是我和燕离这两年攒下的一些积蓄,虽然不多,但先拿去应急。还有,我查了很多资料,也联系了几家做儿童先心病手术比较权威的公益基金会,他们说可以帮您申请援助,减免大部分手术费用。”
女人接过笔记本,指尖触碰到纸页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又往石阶上滑坐了几分。她低头看着本子里密密麻麻记录着的每一笔开支——早餐铺卖包子攒下的零钞,替人织毛衣、做手工活挣来的工钱,甚至还有几张写着“捡废品收入”的便签条——眼泪滴落在纸页上,迅速晕开,将那些数字模糊成一片。她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燕离,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哽咽:“你……你们……你们是好人……你们不嫌弃糖豆有病,还愿意……愿意……”
“糖豆这么可爱,我们怎么会嫌弃呢?”一旁的朵朵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小脑袋凑到小糖豆的另一侧,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妈妈”。她突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戳了戳小糖豆那枚银锁片,脆生生地说:“糖豆,你看,这位阿姨的项链和你脖子上的锁片是不是一样的?你们肯定是妈妈和宝宝!”
小糖豆闻言,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小手,努力地去抓女人胸前那条同样质地的红绳吊坠。女人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解下自己的那枚银锁片,轻轻地、温柔地贴在小糖豆温热的小胸膛上。两枚锁片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下交相辉映,闪烁着柔和而温暖的光芒,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对……对……”女人哽咽着,用脸颊亲昵地蹭着小糖豆柔软的胎发,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与喜悦,“这是你出生时,你外婆给我的。她说,等我们糖豆将来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就把这另一枚也给她戴上……”
远处,舞台剧的幕布缓缓落下,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和掌声。王奶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粥的香气混杂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槐花香,弥漫在傍晚的院子里。她看见这一幕,眼眶也湿润了,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了:“哎呀,瞧这祖孙俩……不对,是母女俩……多亲热啊!”她走过去,将粥碗轻轻放在石桌上,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颗晶莹的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了小糖豆早已等不及的小嘴里。
小糖豆含着甜滋滋的水果糖,含糊不清地吐着泡泡,小手紧紧攥着两枚冰凉的银锁片,一只手还好奇地去抓女人脸上未干的泪珠。女人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糖豆不怕,有妈妈在,妈妈在呢……”
燕离静静地望着这相拥的母女俩,心中百感交集。一阵微风吹过,轻轻掀起了她额前的刘海,露出了她颈间挂着的那枚小巧的猫形吊坠。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张医生发来的一条微信消息:“小离,刚刚和院方确认过了,下周就可以安排小糖豆去做术前检查了。另外,那位妈妈刚才悄悄跟我说,她在天桥下捡废品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被人遗弃的纸箱,里面装着一些全新的婴儿衣物和玩具,看尺码,应该正是适合小糖豆的。她觉得这一定是上天可怜她们母女,特意送来的礼物。”
燕离看着那条信息,又低头看了看怀里因吃到糖而笑得眯起眼睛的小糖豆,以及她那位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孩子的母亲,忽然觉得,这个夏日的傍晚,连空气中吹拂的风都带着一丝丝糖果般的甜腻味道。她想起不久前在舞台上,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唱着改编的歌词:“魔镜魔镜,快快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骑士大人?”而现在,她似乎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勇敢,并不仅仅是披荆斩棘、无畏前行,有时候,它更是在最绝望的时刻,依然选择伸出手,紧紧握住那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小糖豆似乎感受到了妈妈情绪的平复,又或许是被周围温暖的氛围所感染,她努力地从妈妈怀里探出小脑袋,对着燕离和元棠棠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用她那含糊不清却极具感染力的童音大声宣布:“妈妈……甜!”
女人闻言,擦了擦不断涌出的眼泪,也跟着笑了起来,声音温柔而动听:“对,糖豆最甜,我们糖豆是世界上最甜的小宝贝。”她抬起头,感激地看向燕离和元棠棠,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期盼,“我……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们了,燕离姑娘,棠棠姑娘,还有王奶奶,朵朵……谢谢你们,给了我们娘俩一个家,给了糖豆一个未来……”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隐没在西边的山峦之后,夜幕开始悄然降临。孤儿院后院的老槐树下,亮起了一盏温暖的灯泡,昏黄的灯光将母女俩相依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夜灯初上时,王奶奶在老槐树下支起了小木桌,桌上摆着刚蒸好的桂花糕,甜糯的香气裹着晚风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小糖豆坐在妈妈腿上,小手指着月亮咿咿呀呀地念叨,妈妈便顺着她的手望去,用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糖豆看,那是月亮婆婆在给星星宝宝盖被子呢。”
“星星……要盖糖做的被子吗?”小糖豆歪着小脑袋,口水又调皮地顺着下巴淌了下来,妈妈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花手帕,仔细擦拭着,眼底满是宠溺的笑意:“嗯,等糖豆乖乖睡一觉,明天啊,咱们就一起给月亮婆婆送糖去好不好?”
“要草莓味的!”小糖豆立刻兴奋地拍起了小手,小胳膊激动地挥舞着,不小心撞翻了桌上的桂花糕碟子。一片精致的糕点滚落下来,恰好停在女人的旧布鞋边——那鞋面上还隐约粘着几丝白天在码头扛货时蹭上的白色棉絮,是她为了多挣些手术费,在休息日里偷偷去打零工留下的痕迹。
“哎呀,小心烫着!”王奶奶眼疾手快地弯腰捡起那片桂花糕,用干净的竹筷夹起,轻轻吹了吹热气,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小糖豆面前的小瓷碗里,“不碍事,不碍事,这糕啊,是刚出笼的,还热乎着呢。”老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女人膝头那件洗得泛白的旧连衣裙,袖口处用不同颜色的线细细缝补过的小补丁,针脚细密得像一朵朵开败的小雏菊,看得出来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嗨,您快尝尝这个。”元棠棠不知何时从屋里端来一碗清甜爽口绿豆汤,小心翼翼地放在女人面前的石桌上,柔声说道:“张医生特意嘱咐过,手术前要特别注意饮食清淡。这几天您就安心住在我们这儿,厨房里炖着补气血的鸡汤呢,我这就去给您盛一碗来。”
“使不得,使不得……”女人受宠若惊地连忙摆手,慌乱间竟差点把小糖豆从腿上颠簸下来。她急忙伸手稳稳接住女儿,眼圈又不争气地红了:“我……我带了干粮的,在挎包里……”说着,她便伸手去解腰间那个洗得褪了色的蓝布挎包,可手刚碰到包带,却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包里还珍藏着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那是她今早天没亮就在码头搬货时,揣在怀里省下来,打算留给小糖豆当点心的。
“阿姨,您就收下吧。”燕离温和地笑着,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玻璃罐,递到女人面前,“这是我妈妈亲手熬制的秋梨膏,对润肺止咳特别好。小糖豆最近嗓子有点不舒服,喝这个最合适了。”她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张医生还说,明天早上让小糖豆记得空腹喝一杯温蜂蜜水,这样对检查会更有帮助。”
小糖豆好奇地伸出小手,摸了摸玻璃罐冰凉光滑的表面,然后又伸出小手指蘸了点里面金黄透亮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舔了舔,眼睛立刻惊喜地瞪得圆溜溜的:“甜!像……像天上的云彩一样甜!”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惹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色渐渐深了,小糖豆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打着小小的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女人轻轻抱起她,准备带她回屋睡觉。路过院子角落里堆放杂物的储物间时,小糖豆忽然伸出小手指着里面,奶声奶气地喊道:“妈妈,看!小熊……”女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储物间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旧床单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布包的一角还俏皮地露出了一小截雪白的绒毛——竟是王奶奶下午趁着空闲,翻出自己压箱底的一块旧绒布,连夜给小糖豆缝制的小熊玩偶。
“哎哟,瞧我这记性!”王奶奶一拍大腿,乐呵呵地从屋里追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一双小巧可爱的虎头鞋,“我就说这双刚纳好的鞋底怎么找不着了呢!原来是给咱们糖豆的小熊玩偶当小鞋子啦!”她慈爱地摸了摸小糖豆软嘟嘟的小脸蛋,又转头对女人说:“妹子,我那屋里啊,还收着几件我孙女儿以前穿过的干净小衣裳,都是纯棉的料子,软和得很,明儿个我找出来给你送过来。”
“妈……”女人再也忍不住,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这一次,却是喜悦与感激的泪水。她把小糖豆更紧地往怀里拢了拢,仿佛要把所有的爱都揉进这个拥抱里:“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才好……”
“谢啥呀!”朵朵不知什么时候蹬着小羊角辫,举着一个五彩斑斓的万花筒跑了过来,硬是要挤到她们中间,把万花筒塞到小糖豆眼前,兴奋地嚷嚷道:“糖豆快看!里面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小星星!比天桥底下捡到的那些旧衣服上的亮晶晶珠子还要好看呢!”
小糖豆好奇地把小脸贴在万花筒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心地拍着小手笑了起来:“妈妈!妈妈!星星……掉进糖罐里啦!”她高高举起小手,指向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声音里充满了纯真的快乐。
月光如水,温柔地漫过老槐树虬结的枝桠,将母女俩相依的身影拉得颀长。远处,孤儿院的窗户里透出点点暖黄的灯光,隐约传来燕离和元棠棠压低了声音交谈的细语,还夹杂着王奶奶轻声哼唱的、略带跑调却无比温暖的摇篮曲。风儿轻轻吹拂,撩起了女人旧连衣裙的衣角,露出了她脚踝处一道淡粉色的陈旧伤疤——那是多年前,在寒风刺骨的冬夜里,她抱着高烧不退的小糖豆,一路跌跌撞撞跑向医院时,不小心被路边碎玻璃划破留下的印记。
“糖豆乖,快睡吧。”女人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小糖豆温热柔软的小耳朵,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这静谧美好的夜色,“等你明天乖乖做完检查,妈妈就给你讲月亮婆婆的故事,讲很久很久……”
小糖豆满足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脑袋在妈妈温暖的肩膀上蹭了蹭,很快就发出了均匀轻柔的呼吸声。月光悄悄洒落,照亮了她脖子上那枚小巧的银锁片,锁片在夜色中泛着柔和而宁静的光芒,像一颗永不坠落的小星星。而在不远处的窗前,燕离正借着朦胧的月色,低头回复着张医生的微信消息:“好的,张医生,我明白。明天我会一早就带小糖豆过来做术前检查。另外,关于手术费用的事情,您不必太过挂心,我和元棠棠,还有王奶奶她们,都会一起想办法凑齐的,请您放心。”
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照在她专注的脸庞上,也映亮了她颈间那枚小巧玲珑的猫形吊坠——那是她三年前,在街边救助一只受伤的流浪小猫时,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奶奶送给她的,老奶奶说,这枚吊坠能给人带来好运和福气。此刻,她摩挲着那枚冰凉的猫形吊坠,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她想,这世间最珍贵的幸运,或许从来都不是那些意外拾得的崭新衣物,也不是数额庞大的善款援助,而是当你深陷绝望,以为自己被全世界遗忘之时,总有人愿意为你停下匆忙的脚步,为你留下一盏指引方向的灯火,告诉你:“别怕,孩子,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都在。”
夜风再次温柔地吹过老槐树,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却也带来了远处舞台剧隐隐约约的余音——孩子们那清澈稚嫩的歌声,依旧在夏夜的微风中飘荡:“魔镜魔镜,快快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英雄?”
……
翌日清晨,第一缕曦光尚未穿透薄雾,轻柔地洒在孤儿院青灰色的瓦檐上,老槐树上的蝉鸣却已迫不及待地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将尚在沉睡的庭院唤醒。小糖豆被一阵隐约的锅碗瓢盆碰撞声和浓郁的米粥香气从甜梦中勾回了现实。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那张写满倦容却强撑着温柔的脸庞。母亲正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毛巾替她擦拭小手,指腹上厚厚的老茧不经意间蹭过她细嫩的肌肤,像一片被秋霜染透、又经日晒风干的银杏叶,带着微微的粗糙,却裹着化不开的暖意。
“糖豆醒啦?”母亲见她动弹,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晨曦中的一隅宁静,嘴角却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咱们今天要去医院做检查,看看我的小宝贝心脏里的‘小蝴蝶’是不是长得更漂亮啦。”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小糖豆往怀里又揽了揽。小糖豆闻到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阳光与洗衣粉的朴素清香,还有昨夜枕畔残留的淡淡槐花香气,原本还有些迷糊的小脑袋立刻清醒了大半,她准确无误地伸出小手指了指床头柜上放着的新衣服——那是王奶奶昨晚熬红了眼,连夜用自己压箱底的旧被面精心改制成的小褂子,大红的缎面衬着金线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是春天里最稠密的雨丝,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无尽的爱意。
“妈妈……好看!”小糖豆用胖乎乎的小手摸着衣襟上柔软的花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像故事书里公主的衣裳!”她努力地踮起脚尖,小嘴凑到母亲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用那软糯的童音宣布着一个秘密:“等……等下,要给张医生阿姨看……看我的‘小蝴蝶’,它……它肯定最乖!”
母亲闻言,喉间微微滚动,她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小糖豆柔软的发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嗯,我们糖豆的‘小蝴蝶’最乖,最勇敢了。”
庭院里,燕离和元棠棠已经忙碌开来。燕离正蹲在老槐树下,细心地帮王奶奶择着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新鲜空心菜,翠绿的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她一边动作麻利地将菜叶理顺,一边轻声向王奶奶汇报着:“奶奶,张医生特意打来电话,说今天的术前检查项目比较多,可能会持续到下午才能全部做完,他让我们别着急,慢慢来。”一旁的元棠棠则像只勤劳的小蜜蜂,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保温桶从厨房那边跑过来,发梢上还不小心沾了点面粉,显得有些滑稽可爱:“王奶奶,我按照您昨天教的方法,用老母鸡炖了红枣枸杞汤,特意多放了几颗桂圆,糖豆喝了肯定能补气血,身体棒棒的!”她将保温桶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揭开盖子,一股浓郁而鲜美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引得人食欲大开。
“哎呦!”王奶奶眼角的皱纹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她放下手中的菜篮,接过元棠棠递来的汤勺,舀了一小勺金黄的汤汁,用嘴唇轻轻抿了抿,试了试温度,然后小心地喂到小糖豆嘴边,“来,糖豆快尝尝,尝尝奶奶的手艺,看看甜不甜?”小糖豆含住汤勺,好奇地咂了咂小嘴,鲜美的汤汁在口中弥漫开来,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说道:“甜……像……像妈妈的……糖糖!”一旁的母亲听着,眼眶微微泛红,却努力仰起头,望向院墙上攀爬的丝瓜藤,不让眼泪掉下来——那藤蔓上挂着的,还是昨日小糖豆用小手小心翼翼系上去的,一条用彩色毛线编织的、略显笨拙的“平安结”。
“阿姨,您的衣服……”元棠棠眼尖,忽然注意到母亲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连衣裙前襟处,有一小块不太明显的深色污渍。她没有多问,只是转身跑回屋里,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件自己压箱底的干净碎花衬衫跑了回来:“阿姨,这件衬衫是我妈妈以前给我买的,我一直没舍得穿,布料软和得很,您今天穿上试试,一定比您那件旧裙子舒服。”母亲接过衬衫,手指轻轻抚过那细密的针脚和柔和的花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她低下头,轻声说:“这……这太贵重了,我……”话未说完,小糖豆却已经好奇地拽了拽她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换……换新衣服!糖豆要……要妈妈漂漂亮亮的!”母亲看着女儿期盼的眼神,心中一暖,不再推辞,低头快速地换上了那件碎花衬衫。衬衫的尺寸对她来说略微宽松了些,但穿在身上,却像是裹上了一层柔软而温暖的云朵,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与妥帖。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小糖豆一直兴奋地将小脑袋伸出车窗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世界。路边的香樟树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像在演奏一首欢快的歌谣;卖早点的摊子前,热气腾腾的蒸笼里飘散出诱人的白雾,夹杂着芝麻香和油条特有的焦香。母亲紧紧握着小糖豆的小手,掌心里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却始终没有松开分毫。路过一家玩具店时,小糖豆突然指着橱窗里一个憨态可掬的毛绒小熊,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妈妈……小熊……糖豆想要……”母亲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只剩下几个冰冷的硬币,她张了张嘴,想说“下次给你买”,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小糖豆最想要的,并非这些玩具,而是她能健康、快乐。
“糖豆看!”元棠棠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突然指着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下。只见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朴素清洁工制服的阿姨,正冲着她们友好地招着手。小糖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清洁工阿姨怀里抱着一个用鲜艳红布包裹着的小布包,布包的一角,露出了半截雪白柔软的绒毛,和小熊玩偶的一模一样!“是……是我的小熊!”小糖豆惊喜地叫了起来,挣脱母亲的手,像只快乐的小鸟般跑了过去。清洁工阿姨笑着将布包递到她怀里,慈爱地说:“早上打扫卫生,在咱们孤儿院门口的垃圾桶旁边捡到的,我看这小熊挺干净的,猜应该是哪个小朋友不小心落下的。刚才听王奶奶说你要去医院检查,就给你送过来了。”小糖豆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小熊,小脸埋在柔软的绒毛里,闷声闷气地说:“谢谢……谢谢阿姨!”清洁工阿姨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满是温柔:“不用谢,小宝贝。阿姨昨天在桥洞下,也捡到过一个被人丢弃的纸箱,里面装了好多崭新的小衣服,看着尺码,和你差不多大。我当时就觉得,这一定是上天可怜你们娘俩,特意送来的礼物。”
母亲站在一旁,听着清洁工阿姨的话,眼眶瞬间湿润了。她想起昨夜,自己还躲在桥洞的阴影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一件件翻看着那些干净得像是崭新一样的小衣服,每一件的标签都还完好无损地挂着,甚至有的口袋里还塞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纸。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思女心切,产生了错觉,现在想来,那哪里是什么巧合,分明是这世间的好心人,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善意与温暖啊。
到了医院,张医生早已在诊室等候。他仔细地为小糖豆做了各项检查,每一步都耐心而轻柔。小糖豆一开始还有些害怕,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指,小脸煞白。但当张医生拿着听诊器,贴在她瘦弱的胸口时,却微笑着对她说:“小糖豆真勇敢,你的‘小蝴蝶’在唱歌呢,唱得可好听了!”小糖豆好奇地睁大眼睛,侧耳倾听,果然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一阵阵微弱而规律的“扑通、扑通”声,像春雨敲打在翠绿的芭蕉叶上,又像清晨小鸟在枝头欢快地扑棱翅膀。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小手也松开了母亲,好奇地去抓张医生白大褂上的听诊器:“蝴蝶……唱歌……”
“检查结果出来了。”半小时后,张医生将几张写满数据的单子仔细收好,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各方面指标都比预期的要好,心脏功能发育得很健康,手术成功的几率非常高。”他顿了顿,看向母亲,语气真诚地说道:“其实,上次你悄悄放在护士站的那袋子旧衣服,我们都看到了。那些衣服都很新,而且码数、款式都很用心,一看就是花了心思挑选的。你为了孩子,真的付出了很多。”
母亲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她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搓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想着……想着小糖豆做了手术,就能穿上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新衣服了……”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饱含着一位母亲最深沉的爱意。
“阿姨,您知道吗?”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燕离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充满了力量,“昨天整理您给我们留下的那些旧衣物时,我们在一个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糖糖三岁生日,买件红裙子。’‘糖豆四岁,该换双新鞋子了。’‘糖豆五岁,上幼儿园,要穿得像个小大人。’”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递到母亲面前,“虽然有些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我们还是能辨认出来。这些,都是您对糖豆未来的期盼,对吗?”
母亲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条,指尖微微颤抖。她当然认得上面的字迹,那是她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借着昏暗的路灯,用捡来的铅笔头,一笔一划写下的心愿。每一个字里,都浸透了她对女儿的思念与亏欠。她抬起头,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纸条上,晕开一小团墨迹:“我……我对不起她……我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她泣不成声。
“不,您没有对不起她。”小糖豆突然挣脱燕离的手,摇摇晃晃地跑到母亲面前,伸出小胳膊,努力地搂住母亲的脖子,用她那还不太清晰的童音,认真地说道:“妈妈……不哭……糖豆有妈妈……糖豆有好多……好多阿姨……好多奶奶……还有小熊!”她高高举起怀里的小熊玩偶,又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元棠棠、朵朵和王奶奶,小脸上满是骄傲与自豪,“她们……她们都是……都是糖豆的家人!”
走廊里,温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一整面墙壁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小糖豆脖子上那两枚银锁片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圣洁而温暖的光辉,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母亲紧紧地抱着女儿,感受着怀中那份小小的、却无比坚实的温暖,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小糖豆时的情景——在那个阴雨连绵的寒冷冬夜,她颤抖着从纸箱里抱起襁褓中的婴儿,那孩子的小脸冻得通红,却依然努力地朝着她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那一刻,她就发誓,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糖豆……”母亲哽咽着,用脸颊亲昵地蹭着女儿柔软的胎发,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等妈妈的糖豆手术做好了,我们就一起去海边,去捡好多好多漂亮的贝壳,给每一个贝壳都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我们还要买最大最大的棒棒糖,买会唱歌的洋娃娃,还要给你买好多好多漂亮的红裙子……”
“还有……还有小熊也要去!”小糖豆兴奋地拽着母亲的衣袖,小手指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碧海蓝天和金色的沙滩,“小熊……也要穿新裙子!”
“好好好,小熊也穿新裙子。”母亲笑着应允,眼中的泪水却流得更凶了,这一次,却全是喜悦与幸福的泪水。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悠然飘过,像极了小糖豆手中那块香甜的棉花糖。她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日夜啃噬着她心灵的绝望与无助,早已在这无边的温暖与爱意中,悄然融化,消散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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