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季家高耸的马头墙吞没,檐角镇宅的狻猊石兽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出沉沉的暗影。与宅院前庭的灯火通明、人声隐约不同,西北角最僻静的一处院落,早早便陷入了死寂。
季辞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睁着眼。
他不是不想睡,而是不能。一种熟悉的、粘稠的寒意正从床板下方,或者说,是从他影子的方位,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这感觉十年如一日,是他那“影子”醒来的标志。那不是寻常的寒冷,更像是一种浸入骨髓的阴湿,带着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重量,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慢慢坐起身,动作轻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房间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片光亮,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阴影中。镜子在月光侧照下反射出模糊的轮廓,他不敢去看,生怕在镜中看到不该存在的东西——一个紧随其后的、婴孩形态的轮廓。他知道,那不是幻觉。她知道她在。一直都在。
十年了。从他懵懂记事起,这道如附骨之疽的冰冷注视,就从未离开过。
晨练的演武场,是季辞每日的刑场。
桃木剑破风的声音,清朗的咒诀吟唱,以及偶尔成功引动阳气符纸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季辞永远无法融入的热闹。他站在最边缘的角落,身形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苍白的脸上,眼下的乌青在晨光中格外明显。
他笨拙地跟着比划指诀,指尖却感受不到任何力量的流动,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咒文从他口中念出,干涩无力,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他天生“阴命”,体内仿佛是个巨大的空洞,不仅留不住一丝阳气,反而像个无形的漩涡,悄无声息地吸纳着周遭游散的阴秽之气。站得离他稍近的弟子,有时会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或是施展术法时效力微减,久而久之,他身边便自动清出了一小圈真空地带。
“啧,又是这样。连最基本的‘引阳咒’都感应不到,真是……”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恰好能让他听见。
“少说两句吧,宏哥。他毕竟是长房……”旁边有人低声劝道。
“长房怎么了?”那名唤季宏的旁系子弟,大约是昨日刚得了教习师傅的夸奖,语气更显张扬,“要不是因为他,词小姐她或许……”
话语戛然而止,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忌讳。
季辞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过。他能感觉到,身后的寒意骤然加重了,像是一块冰贴上了他的后背。那是季词的情绪——一种混杂着烦躁、鄙夷,或许还有一丝……被提及过往的尖锐怒意?
季宏似乎想进一步印证自己的优越,指诀一引,他面前那柄练习用的桃木剑晃晃悠悠地悬浮起来,带着一丝微弱的灵光,故意朝着季辞的方向慢悠悠地飞去,本意或许只是挑衅与羞辱。
然而,那木剑飞至季辞身前半丈时,异变陡生。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毫无征兆地响起。那柄桃木剑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坚不可摧的冰墙,从中齐刷刷地断裂成两截,“啪嗒”两声掉在地上,其上附着的那点微弱灵光瞬间湮灭。
演武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断剑和季辞身上。季宏脸上的得意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错愕与一丝惊惧。
教习师傅快步走来,眉头紧锁,捡起地上的断剑仔细查看。断面光滑得诡异,不像是受到外力撞击,倒像是被某种极寒之气瞬间冻脆而后崩断。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脸色惨白、身体微不可察颤抖着的季辞。
“阴气自生,外邪难侵……”师傅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罢了,季辞,你体质特殊,这里的阳气于你无益,反而可能引动你体内阴气失衡。今日,你便去藏书阁整理新到的一批典籍吧。”
这已是惯例的驱逐。季辞默不作声,朝着师傅和众人方向微微躬了躬身,像一道苍白的影子,迅速逃离了这片让他窒息的地方。转身的刹那,他似乎感觉到,那道如影随形的冰冷目光里,除了惯有的恶意,似乎还多了一丝……餍足?
藏书阁是季家宅邸中少有能让季辞感到一丝喘息的地方。这里光线常年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墨锭以及淡淡防虫药草混合的气味,能稍稍掩盖那无处不在、属于他和他身后之“灵”的阴冷。
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成行,投下深深的阴影。他今日的任务是整理一批刚从某个破落分支收回来的古籍。大部分是常见的术法基础、风水笔记,乏善可陈。直到他在一只布满灰尘、木质沉暗的檀木箱底部,摸到了一卷触手冰凉、非纸非帛的卷轴。
好奇心驱使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卷轴材质奇特,似皮似绢,却又带着金属的凉意。上面的文字古老而晦涩,与他平日所学的篆体迥异,但他凭借过去几年在故纸堆里打滚的经验,勉强能辨认出一些片段。
“……双生子,禀气特殊,非为不祥,实乃异数。一者通阳,纳九天清灵之气;一者纳阴,容九幽沉寂之息。阴阳本相隔,然双生一体,气机牵引,若得法门,可成桥梁,贯通两界,视鬼神明幽微,掌阴阳之枢机……”
双生子?禀气特殊?阴阳桥梁?
季辞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在家族的正式典籍中,看到关于“双生子”并非全然诅咒、甚至可能蕴含巨大力量的描述!通阳?纳阴?这与他和他妹妹的情况何其相似!他是那个“纳阴”者?那季词……
“哗啦——!”
他正心潮澎湃,思绪纷乱之际,身后书架最高处,一摞厚重的、关于符箓演变的典籍毫无征兆地坍塌下来,带着积年的灰尘,劈头盖脸地朝着他的头顶砸落!
事发突然,距离太近,季辞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蜷缩身体,等待着沉重撞击和剧痛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他只感到一股极其阴寒、却无比强大的气息自身后猛地炸开,仿佛瞬间坠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连血液都要冻结。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无比、直刺灵魂深处的婴啼,那声音里充满了警告、愤怒,以及一种……不容侵犯的霸道。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些原本应该砸在他头上的厚重典籍,此刻竟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离他的头顶不足半尺!它们像是被无数只看不见的、冰冷的手稳稳托举着,停滞了足足一息的时间。然后,那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消失。
“噼里啪啦——”
书籍散落一地,将他脚边围了一圈,扬起漫天灰尘,却奇迹般地未曾有一本碰到他的身体。
是季词!
是她做的!
季辞猛地回头,身后依旧是空荡荡的、布满书架的昏暗空间,但那冰冷的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压迫着他的神经。他瞬间明白了。刚才那一瞬间的生死危机,触动了她作为“背后灵”的某种本能。她或许恨他入骨,但在某种更深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或控制的联结下,她不允许他——这个与她命运捆绑的“另一半”,轻易地死在外物之下。
这份认知,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更加沉重、更加复杂的酸涩与寒意。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想象的更加扭曲,更加牢固,也更加绝望。
傍晚时分,一名仆役前来传话,言简意赅:家主召见。
正厅内,气氛比往常更加凝重。父亲,当代季家家主季渊,端坐于主位之上,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上冰冷的兽首。几位族老也赫然在列,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落在走进来的季辞身上,带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期待?
“辞儿,”季渊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城西林家出了事,疑是厉鬼缠身,凶戾非常。我们已折了两名外姓弟子,连尸首都未能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季辞心中一凛。能让季家连续损失人手,绝非寻常鬼物。
季渊的目光锁定在他苍白的脸上,继续道:“此事棘手,家族需要你……前往探查。”
季辞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派他去?一个连最低级符咒都激发不了的、公认的废物?去面对连正式弟子都对付不了的厉鬼?
一位须发皆白、面色冷硬的族老适时补充,语气不容置疑:“你身负阴命,寻常鬼物或许不愿近你之身,即便那厉鬼凶悍,你也能凭借体内阴气周旋一二。你无需出手,只需前去,看清那作祟之物是何形态,使用何种手段,探查其根源所在,回来详细禀报即可。切记,万万不可擅自行动,徒增伤亡!”
季辞瞬间明白了。他们并非指望他去捉鬼降妖,而是将他当作一块探路的石子,一块能吸引鬼物注意、却又因“阴气自生,外邪难侵”而不易被立刻彻底杀死的、特殊的“人形诱饵”。他的价值,就在于他的“无用”和“特殊体质”,在于用他的命,去换取那一点点可能的情报。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缓缓下沉。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想拒绝,想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家族大义与生存压力面前,他这“长房独子”的身份和这具残破的身体,价值仅止于此。
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死寂的顺从。他低声应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
转身退出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正厅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股如影随形的寒意,性质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恶意与怨恨,更添上了一种极度躁动不安的、近乎饥渴的兴奋。仿佛一头被囚禁已久的凶兽,终于嗅到了血腥味,看到了挣脱牢笼、肆意破坏的可能。
是夜,月黑风高,浓云遮蔽了星月,天地间一片晦暗。
季辞独自一人,站在城西林府那扇紧闭的、朱漆剥落的巨大门前。门楣上悬挂的、原本用于驱邪的八卦镜,不知何时已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镜面甚至裂开了一道不祥的细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他手中紧握着一枚家族给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玉符,据说能护住心脉,抵御阴气侵袭。但他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冰涼,那玉符的温热,丝毫无法驱散他内心的寒意。
寒风呼啸着卷过空荡荡的街巷,卷起地上的纸钱和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暗中窃窃私语。
他能感觉到,门内有“东西”。强大,怨毒,充满了无尽的毁灭**,那阴邪的气息几乎要凝成实质,从门缝里渗透出来。
而比门内的东西更让他心悸的,是身后那道“影子”。此刻,那道影子不再沉寂,冰冷的触感几乎要紧紧贴上他的后背,一股纯粹而强大的阴性能量正在她(它)周围汇聚、盘旋、雀跃,带着一种近乎欢愉的战栗。
季词……她很兴奋。她渴望里面的东西,或者说,她渴望接触、吞噬,乃至毁灭那同源而更加庞大的阴性能量。
季辞深吸了一口冰冷且带着腐臭味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里不断上涌的恐惧与恶心。他伸出微微颤抖的、骨节分明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向那扇仿佛重若千钧的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夜空中突兀地响起。门,仅仅开了一道狭窄的、黑暗的缝隙。
刹那间,浓稠如墨的黑暗伴随着一股能冻结灵魂的阴风,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门缝中汹涌而出,将他彻底吞没。
在他意识被那极致的阴冷与黑暗彻底淹没的前一瞬,他仿佛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极轻、极冷,却又带着一丝诡异满足感的哼声,直接响在他的脑海深处,清晰得不容错辨。
那是季词的声音。
属于他们二人的,第一场扭曲而致命的“合作”,在这鬼气森森的林府门前,就此拉开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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