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的回廊总是格外幽深,白日里也少见天光,两侧高耸的粉墙黛瓦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道。季辞行走其间,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面色平静,甚至比往日更加沉寂,唯有袖中微微蜷起、指尖冰凉的手,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
他并未直接前往父亲的书房,而是绕了一段路,穿过一片小小的竹园。风过竹梢,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疏密不一的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他需要这点时间来最后梳理自己的思绪,平复那因真相而翻涌的气血,也将眼底可能残留的任何一丝软弱与彷徨彻底压下。
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却可能更为凶险的博弈。
终于,他停在了那扇熟悉的、沉重的黑檀木门前。门扉紧闭,上面雕刻着繁复的驱邪云纹,兽首衔环肃穆冰冷。这里是季家家主季渊处理族务、静修冥想之所,寻常子弟未经传唤不得靠近。过去,季辞总是避免来到此处,每一次站在这里,都能感受到那无形的、象征着权威与距离的压迫感。
但今日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并未像往常那样心怀忐忑地等待,而是直接抬手,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门环。
“咚、咚。”
声音在幽静的廊下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听不出喜怒:“进来。”
季辞推门而入。
书房内的光线比走廊更加昏暗,只有书案上一盏古旧的青铜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案后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季渊端坐着,手中并未执笔或持卷,只是平静地看着走进来的儿子,目光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陈年木料与香烛混合的沉静气息。
“父亲。”季辞垂首,依礼问候,声音平稳。
“何事?”季渊开口,言简意赅。
季辞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毫无回避地迎上父亲的视线。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用厚布包裹的残玉,将其轻轻放在光洁的书案上。布料散开,露出了那焦黑的边缘和深刻的划痕。
“林府之事,已有初步线索。”季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物乃那作祟女鬼消散后所留,其上残留执念碎片,显示其身份恐非寻常仆役,而是林家小姐本人。她在烈火中**,并亲手划去家族印记,其间怨毒与决绝,非同一般。”
他没有提及阴阳视野,也没有提及季词的吞噬,只将结果平静陈述。
季渊的目光落在残玉之上,指尖在桌面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并未露出丝毫意外之色,只是淡淡道:“林家内部倾轧,酿成惨剧,怨气凝结成厉鬼,并不稀奇。你能带回此物,确属不易。”
这番反应,平静得近乎冷酷。
季辞的心缓缓下沉。他知道,仅凭这些,无法触动父亲分毫。他沉默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油灯的火苗微微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抛出了一枚无声的惊雷:
“父亲,孩儿近日于藏书阁翻阅古籍,偶见一词,百思不得其解,特来请教。”
季渊抬眸,静待下文。
季辞缓缓吐出那三个字,目光紧紧锁定着父亲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何为……‘饲灵’?”
刹那间,书房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
那盏青铜油灯的火焰猛地向下一挫,几乎熄灭,随即又顽强地重新燃起,却比之前更加摇曳不定。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的威压,以季渊为中心,骤然弥漫开来,并非针对季辞,更像是某种力量因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失控外泄!
季渊的脸上,那惯常的沉静如同冰面般出现了裂痕。他的瞳孔有瞬间的收缩,尽管他立刻控制住了,恢复成古井无波,但那一闪而逝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审视,已然被季辞精准地捕捉到。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父子之间蔓延。
季渊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整个人更显得深不可测。他并未回答季辞的问题,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半块残玉,仿佛那是什么极其重要又极其危险的东西。
“林家之事,到此为止。”良久,季渊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玉交由我处理。你近日劳心费力,阴气又有不稳之象,便留在院中静养,若无要事,不必外出,藏书阁……也暂且不要去了。”
软禁。
如此直接,甚至不屑于找一个更完美的借口。
季辞的心彻底沉入谷底,同时也有一股冰冷的火焰自心底燃起。父亲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猜对了,至少猜对了大半。
他没有争辩,没有质问,只是依言将残玉向前轻轻推了推,然后再次垂首:“是,父亲。孩儿告退。”
他转身,走向门口,步伐依旧稳定。然而,就在他伸手即将触碰到门扉的瞬间,季渊的声音自身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意味,仿佛叹息,又仿佛是警告:
“辞儿。”
季辞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有些界限,一旦跨过,便再无回头之路。”季渊的声音幽幽传来,如同来自深渊的低语,“好自为之。”
季辞放在门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孩儿……明白了。”
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并未回头再看一眼。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昏暗。
廊下的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他站在门口,停顿了数息,方才抬步离开。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碎裂的冰面上。
父亲没有否认。
他用沉默和软禁,承认了“饲灵”的存在。
他用那句“好自为之”,划清了界限,也预示了未来的凶险。
回头路?
从他发现那本《异闻辑录》开始,从他窥见残玉中的记忆开始,或许,更早,从他作为“阴命者”降生于世,与季词成为双生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抚上胸口,那里,残玉已不在,但季词那冰冷而清晰的存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团深邃的黑暗此刻正散发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是对刚才书房内那瞬间爆发的威压的敌意,也是对他此刻决绝心境的某种共鸣。
他们都被这所谓的“家族”,逼到了悬崖边上。
既然如此……
季辞抬起头,看向被高墙切割出的那一线狭窄天空,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化为乌有,只剩下冰冷的坚定。
那便,向前走吧。
纵然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要带着季词,一起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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