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绥此次回京,随行的还有一队承明卫亲军。人数不多,却皆是她手下亲自调教出来的精锐,战阵杀伐之能远非常兵可比。承明卫听她一人节制,兵部亦无从干涉。
早在启程回京前,她便预作安排,向兵部讨下了一块地皮,打算设立营防,安顿这一队人马。
营地选在平京以南二十里外的嵛山脚下,背靠山林,地势安稳,西邻联丰镇。那镇子不小,商铺林立、物资丰盈,军营中若缺什么,转去镇上便可采买,无需劳师动众入城,自成一处便利之地。
嵛山驻地虽是块好地方,但因多年弃置,早已荒草没径,许多事需从头整饬。为此,萧绥嘱咐叶重阳驻守在此,亲自督着营中兵士平地划界,搭设营帐。
按照她的吩咐,大营划分得井井有条。主帐居中,四周分设男女兵营、器械棚、火头房、马厩,轮廓已然初具雏形。
今日她亲至驻地,一路踏勘丈量,尤其在水源处盘桓良久,直到亲眼看过地势与水脉走向,才算点了头。
巡至营西,一处营帐尚未扎稳,兵士们忙得人仰马翻,却仍手忙脚乱地落了下风。她走近几步瞧了片刻,二话不说,径自解了罩袍,撸起袖子蹲下身,抓起帐钉,抡起铁锤朝地上一砸。
旁边一名年纪兵士见状,顿时慌了手脚,连声劝阻:“大帅,这等粗活怎劳您亲自动手?”
萧绥侧头睨了他一眼,眼中带了点笑:“废话少说,兔崽子,把那边的绳子给我拽紧点!若是歪了,一会儿你睡着了帐篷塌了,可别来怪我。”
一句话逗得周围兵士们纷纷笑出声来。她在朝中位高权重,可在军中,却素来与兵士同甘共苦。战阵上冲锋不落人后,行军途中风餐露宿,她也从未肯独享一口好水。
待最后一根帐钉钉牢入地,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转身朝身后一群兵士喊道:“今儿诸位辛苦,晚上别吃粥了,咱们扎完这片,我请大伙儿吃顿好的。”
话音落下,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萧绥回头看见叶重阳正站在不远处,扬声唤道:“重阳,我记得镇上不是有养羊的吗?挑几只肥实的回来,今晚咱们烤羊吃。”
说罢,又像是临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让西营那边的姑娘们动手,她们心细手快,最会调制酱料,手艺比火头营强。”
叶重阳嘿嘿一笑,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那这羊的钱,是不是一同记入账册,回头报给兵部?”
萧绥正拍着手上泥土,闻言连眼皮都没抬,冷哼一声:“兵部那帮老狐狸,心眼儿窄得很,几十两银子的账目能追我三个月。我懒得同他们扯皮,银子直接从我私库里出就是,快去,多买几只,吃不完就先养着,等过几日熬羊汤。”
叶重阳应声而去,众将士听得此言,喜色更甚。有人低声打趣,说大帅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舍得掏银子请客了,引得一阵哄笑。
天色入夜,营中架起篝火。羊油顺着肉筋滴入炭火,发出“滋啦”一声,香气弥散开来,直勾得人肚中咕咕乱叫。
萧绥在营中设席,与将士围火而坐,一边就着炙肉喝酒,一边听人说着些边关旧事,说到高兴处也跟着笑出声来,神色是难得的眉梢带笑,气色明朗。
正当她刚端起酒杯时,偶然看见岳青翎快步从侧边走来。岳青翎这两日奉命追查贺兰瑄的底细,此刻归来,八成是已有了收获。
岳青翎绕过众人,悄然靠近。屈膝半蹲在萧绥身边,她附耳道:“主子,您叫属下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萧绥将酒杯搁在案几上,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不高:“走。”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篝火旁,沿着营边慢悠悠地散步。月光淡淡,照得雪地微亮,火光渐远,四周逐渐静下来。
及至走到营尾无人的空处,萧绥负手而立,略偏过头,语气低缓:“讲。”
岳青翎应声:“其实事情并不复杂,那日是高钦见色起意,以赴宴为名哄骗贺兰瑄去了闲意楼,预备在那里把人给办了。”
萧绥眉头微微一挑:“不是贺兰瑄蓄意勾引?”
岳青翎回答:“瞧着不像。闲意楼里好些人都瞧见了,那日高钦对他颇不客气,动手动脚,举止十分轻佻。”
萧绥略一思索:“管押质子的究竟是哪处衙门?他好歹也是北凉皇子,身份非同小可,高钦说骗走就骗走了?”
岳青翎作了回答:“按规矩应归鸿胪寺管,可鸿胪寺只管接待宾客,从不经手拘管人质之事;刑部关押的尽是些重犯,又不适合放他;辗转之下此事便推给了京兆尹。京兆尹那边也无先例可循,干脆在府衙边上划出个小院子,把人随意关了起来。白日派他做些粗活,夜里再上锁。时间久了,看管的人嫌麻烦,索性不再拘着他,反正他也出不了城,便任由他自生自灭了。”
萧绥不由得皱了眉:“做活?做些什么活?”
“每日不同,有时是疏浚沟渠,有时修补城墙,搬砖运石,尽是些脏累的活计。”
“他竟都忍下了?”
“是,有时候还会遭人拳打脚踢,也从没闹腾过,一切都还算是安分。”
萧绥听到这里,语气里透出几分讶异:“怎么还会挨打?”
岳青翎“嗯”了一声:“北凉人嘛,在咱大魏哪有不被恨的。都到眼前儿了,谁看见他都想打一顿解解气。据说有一回,他被人一脚踢到了心窝子上,当场吐了血,当夜就发起了高热,差点儿没熬过去。”
萧绥听到这里,心头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回想起这几日与贺兰瑄的数次照面,当时总觉得此人姿态太过柔谦,话语又过于温顺,分明是个心思不明、别有图谋的样子,态度里难免带着几分冷漠与排斥。可如今听完岳青翎的回报,心里不禁生出几分迟疑——自己会不会是误判了什么?
他若真是有心谋算,早在初入大魏时便应步步设局,借势攀附,又怎会任人驱使,做那搬砖掏沟的粗活?更不至于任人拳打脚踢,吐血高烧也不吭声。
这样咬牙硬捱的态度,实在不像一个怀着心机的质子,倒像是一个只想保命的可怜人。
可怜?
这两个字忽地在脑海里停住,像钩子般勾住了萧绥的思绪。萧绥眉头一拧,猛地将念头掐断。
可怜,她怎么会觉得一个北凉人可怜。
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像是要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怜悯抖落干净。一言不发地沉思片刻,她低声叹出一句:“他倒是挺能忍。”
岳青翎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他那般处境,不忍又能如何呢?据说他生母出身卑贱,且故去多年,他是诸皇子中最不得势的一个,否则也不会派他来大魏为质。”
萧绥偏头看向岳青翎:“他母亲是什么来历?”
岳青翎回答:“不是北凉本地人。听说是早年北凉攻打西域时,从龟兹掳来的舞姬。因容貌出众,被当作贡礼送入宫中,没几年便生下了他。”
萧绥沉吟着偏过脑袋,目光穿过眼前篝火未散的烟气,落在远方青灰色的山影中。
恍惚间,她脑海里浮现起今晨贺兰瑄扫雪时的身影。难怪他会展现出那样的一副熟练沉稳的姿态。那不是朝夕间能训练出来的规矩,而是早年便吃惯了苦、做惯了这些粗活所留下的烙印。
出身皇室,却姿态卑微,想来从未真正在北凉享过半分尊荣。无母可依,无父可恃。这样的皇子,哪怕披着贵胄的皮,恐怕实际的境遇,比一些宫人还不如。
萧绥自幼也在深宫中长大,那些不被眷顾的皇子、公主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萧绥心头隐隐发闷,有种说不清的别扭。
她自诩行事坦荡,恩怨分明,从不欠人分毫。可唯独在贺兰瑄这件事上,却总觉得步子没踩稳,像是无意间踏错了岔路,偏离了正确的方向。
“罢了。”她垂眸望向脚边那簇伏地枯草,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得听不出起伏:“等回了府,你去跟府里人交待几句,私下里莫要苛待他,别碍着我的眼色,行那见风使舵之举。这几日就让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府里,等南陵的人到了,送他离开便是。”
岳青翎轻轻一点头:“属下明白。”
当夜,萧绥没有留宿,而是直接打马回了公主府。
勒马停在府门前,萧绥动作利落的翻身下马,岳青翎接过她的缰绳,引着马去了马厩,丁絮则陪在她身边,与她一同往庭院深处走去。
庭院两侧的石径上,点起了一盏盏琉璃风灯,暖黄的灯火映照着雪地,将一片冰冷的雪白照得温柔熨贴。
萧绥步伐微顿,漫不经心地说道:“府里人倒是有心了,今日居然把灯点起来了?外面天气冻人得紧,一盏盏点着怪不容易的,回头记得给些赏钱。”
点灯本该是府里下人们的分内事,只是人手实在不足,因而一直无人顾及。萧绥对下面向来宽仁,对此从未追究过。
丁絮低声解释道:“主子,这灯不是府里人点的。”
萧绥脚下一停,疑惑回头望他:“不是府里人?”
丁絮回答:“是临篁阁里那位。”
萧绥脚下一顿,回头看了眼临篁阁的方向。短暂地沉吟过后,没说话,只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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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执壶不过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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