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婆婆蹲在地上瞧了会儿何至深的尸体:“她才制第几个尸傀就敢对何至深下手?倒不知该说她冒进还是谨慎了。”
肖霁霜问:“她不能吗?”
“不是不能,只是鬼修的能力和修士的修为一样,总是需要磨练才能精进的。”万婆婆看着这具尸体重新鼓胀起来,他从地上起身到窗边的桌案上磨墨练字了,动作从僵硬到流畅,她看得啧啧称奇,“一般来说,从按部就班易于模仿的下人开始,到本就心怀不轨的何至深,府中的主人许老爷谌夫人,最后就是肖含——不过她不信何至深,加之何至深就差赴任了,倒是不难模仿,若要是叫空壳子去考科举,准露馅的。还有一点我很好奇,她为什么非要肖含的身子,哪怕她死了也还要在岸心洲折腾……”
一声尖叫打断了她,刹那间整个屋子都变了样,雕梁画栋成了茅庐草屋,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尖叫之后紧接着沉闷的撞击声。
“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我下次会注意的……”女人的头发散乱着,撞破的额头上肿了个大包,眼泪混着血糊在脸上粘着头发看不清面容,“求求你不要打了,求求你……”
男人充耳不闻,扯着她的头发又往外拽,从门后把她拖到了外面丢在地上:“妈的,贱货!老子缺你吃了?家里的蛋是你能动的吗,还敢偷偷打碎,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故意的,就是借着蛋碎了想煮来吃?赔钱货!住老子的穿老子的,还搞偷偷摸摸这一套?”
周遭围满了人,对着女人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上前帮她,女人伏在地上,明知这里都是知根知底的邻居,却还是徒劳地捂着脸,呜呜咽咽地为自己争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蛋我没吃,我捡起来了,装在碗里……啊!”
“呸!狗娘养的,还敢顶嘴?”男人一脚踹在了她头上,“败家玩意儿,你的意思是老子冤枉你了?要不是今天老子回来得早,那颗蛋早就进你肚子里了!”
女人不敢说话,只是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声音,不停地摇着头。
男人便又扯着她的头发,拖着她一直到了江边,这里到江岸也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女人刚开始还会蹬着腿挣扎,后来干脆不动了,像死了一样。
肖霁霜和万婆婆跟着他们,继续旁观这场单方面的施虐,但虚无的看客能做的唯有沉默。
男人踩在石头上,猛地一下把女人的头按进了水里又提出来,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呛咳哈哈大笑,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将她的头扯到脸边:“你认不认?”
女人一时反应不过来,身子不停地颤抖着。
男人像是个耐心的老师,不厌其烦地把女人的头往水里按又拽出来。
女人想,涤江啊,你这样凶狠,为什么不把我溺死算了,还要留我在人间受苦?可下一次男人把她的头按进水里时,她却还是屏住了呼吸。
女人对自己这点算不得反抗的反抗洋洋得意,心里甚至骂着男人蠢货,暗暗出了口气,可江水再一次向鼻腔涌来时,她还是瑟缩着把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按回了心里。
有没有人能救救她,有没有人能杀了这个男人?
她在心里呼唤着救世主来临。
可从来没有谁回应过她,她的救世主就是这个男人,他有时对她也挺好,比如刚成婚时,他给她吃了颗饴糖。比如现在,男人累了,就不再重复那个暴虐的动作,而是把她丢在岸上,一下一下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
她的人生不是这条望不到边的江,她是屋顶上的茅草,哪天霉了,也还烂在房顶上。
又有船靠岸了,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没有人在乎这边一坐一躺的两人,那些有钱横跨涤江的,只会觉得这是两个和他们一样的闲散人,无聊得在这里赏江。
本该如此的,可偏偏这条船上下来的人里有一个肖含。
女人从没想到男人会对一个年轻姑娘那样恭敬,像是上任县太爷赴职经过他们村一样,男人比庄稼还要谦逊,头快低到了地里。
肖含和她背着的剑一样凌厉,足尖一点就到了他们面前,女人反应过来时只觉得天突然暗了,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男人不敢再坐着,连滚带爬地起来,弓着腰,谄媚地笑:“仙长,仙长可是有什么事……”
肖含的眼皮一耷拉,目光就落在了女人身上:“你们在做什么?”
男人连忙把她拽起来:“这是我婆娘,她不中用,刚在这跌了一跤。”
肖含皱了皱眉:“真的?”
女人被男人扯了扯袖子,点头称是。
肖含的眉头没有松开,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笑眯眯地说:“我叫刘大宝。”
肖含原想说问的不是你,但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那她呢?”
刘大宝有问必答:“她呀,她叫杨妞。”
杨妞听仙人问起自己,颤颤巍巍地抬头,就忘了移开视线——天嘞,天底下还有这样标致的人吗?说标致也不对,但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连县令家的小姐都没法比。
杨妞以为自己见到了真的救世主。
肖含在他们家住下了,杨妞觉得自己简直过上了神仙的日子,仙人许他们同桌吃饭,每天有白米白面不算,还餐餐有肉吃,鸡蛋也不是磕裂的,那么大一个就这样敲进了锅里,她做饭的手都在抖。
但仙人还是走了,好日子就梦一样结束了。
肖含到此只是领了任务,来捉几只戏弄人的山精,她自然可以带杨妞走,只是她带走了她的人,杨妞的魂却不属于瑶宫,走前给了她一把匕首,说:“你要是想走,可以来瑶宫寻我。”
她打听过了,刘大宝下手这样狠,要不是杨妞能抗,早死了七八百回了。
杨妞没拿匕首,而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行,这是犯罪啊……而且,而且我怕,他变成鬼来找我索命怎么办?”
肖含眉心一跳,修士一向相信自己的预感,她犹豫一会儿,又给了杨妞一颗白蜡似的丸子:“你带着这个,真成鬼了我会来救你。”
此时的肖含还是个小姑娘,刚制成鬼灯一线正洋洋得意,却不能叫旁人知晓,于是遮遮掩掩地和萍水相逢之人分享了她的喜悦。
这是她仅一次的少年意气。
杨妞问:“当真?”
肖含说:“当真。”
肖含没想到自己的预感会应验在杨妞身上。
那把匕首并没有派上用场,刘大宝笃定肖含另给了杨妞银子,杨妞否认了,可刘大宝不信,没找到银子却强抢去了匕首,到镇上当了。杨妞这样的性子,刘大宝甚至没想过这匕首原是要杀他的。
杨妞不敢还手。
本来她一辈子都不敢还手,可偏偏她见过了肖含,她也想……想过肖含那样的日子。
杨妞忘了那天是因为什么了,也许是输了钱,也许是家里的母鸡没下蛋,也许根本没什么理由,总之,刘大宝再次向她挥舞起了拳头,并且在胡言乱语中猜到了那把匕首的用途。
杨妞害怕极了,害怕刘大宝真的会把自己打死,或者去报官以杀夫的罪名抓她。她本来刚收了晒的衣服,于是顺手用争执中散落一地的衣服勒住了刘大宝的脖子,她真的很害怕,手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可她又不敢真的放开,万一刘大宝活了下来,她就会没命了!虽然这辈子都很苦,但是她真的想活着……
杨妞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不由想到了那个仙人,仙人啊仙人,你不是要帮我吗?为什么不帮我杀了他呢?
刘大宝蹬着的腿渐渐不动了,就像她每次被拖去江边时一样。
杨妞颤抖着松开了手,她愣愣地坐着,直到天色渐渐暗了,刘大宝的身体渐渐冷了,她才猛地打了个寒颤,急急忙忙摸出那颗白蜡丸来,握在手里祈祷:“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我不是……”
她絮絮叨叨地念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合拢的手掌,白蜡丸还是这样一团。
杨妞的心平复了没一会儿又鼓噪起来——她会被抓去坐牢的,或许还要杀人偿命,她不能被抓住……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刘大宝吊在了房梁上,然后趁着夜色往江边奔逃。
仙人从江的另一边来,仙人说可以去瑶宫,只要她过了江,一切都会好的,她也会成为仙人,她也会过上好日子……坐不起船没关系,她可以游过去,她被按进水里那么多次,她憋气能憋很久,她可以游过去!
可她终究还是不明白涤江的辽阔。
肖霁霜和万婆婆看到在水中燃烧的鬼灯一线,以及化鬼的杨妞。
她在水中埋伏狩猎,无数人葬于她腹中,就像被波澜壮阔的涤江吞下,水鬼的传闻终于引来了仙门,肖含匆匆赶来之际,何至深为妻子谋了一场必死的局。
江澜不再是那个被推搡着走向不知终处的路的任人宰割的杨妞,凭什么她就要顺别人的意,别人不能对她百般顺从?凭什么生前她困于那一个小小的茅草屋,死后也只能拘于河底?
她要回到岸上去。
所有亡于江河的人都成了她的试验品,终于,她最成功的一个尸傀诞生了——断气的许知意在肖含怀里睁开了眼,尸傀无魂无魄,除非损坏其皮囊,否则几与常人无异,她躲过了鬼灯一线,那颗白蜡丸安静地躺在肖含掌中。
不明所以的肖含跟着她回了许府,试图寻找真相,挽救瑶宫逐渐衰微的地位。但和仅有的一次少年意气一样,这是肖含仅有一次的行差踏错。
肖霁霜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处枯井,此处又黑又湿,狭窄的壁缘上都是滑溜溜的青苔,一个形容狼狈的女人蜷缩在角落,紧紧地捂着嘴。
他和万婆婆对视一眼,猜测此时整个许府已经落入江澜手中。
在狭窄昏暗的井底,肖含埋头掌间,十指狠狠地攥住了自己的头发。
上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巡逻的空壳子经过又离开,影子拖进井里又随着脚步被拉出去。
一声呜咽忽然响起,引起了肖霁霜和万婆婆的注意,原来是肖含在压抑喉间溢出的低泣。
然而他们只是无能为力的看客,此刻的肖含再如何挣扎结局都已注定。
除了空壳子,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再没有人能出入。
该怎么办?
里面的人被吃完,外面的人就会被骗进来……
若是正面对上,她未必没有胜算,可是她分不清空壳子和活人,她已经杀了两个被空壳子推出来挡剑的了!
他们死前还在叫她仙长,还要她救命……
她不能拿别人的命去赌,可若她什么都不做,不说许府,整个镇子乃至荥县都要遭殃,届时那个恶鬼必然实力大增。
肖含埋首掌间,十指狠狠地攥住了自己的头发。
良久,她缓缓放下双手,将视线落到了腰间挂着的小瓷瓶上——
她的师尊说过,她是天底下最有天赋的蛊师,她可以,她可以……
肖含颤抖的手指摸上了瓷瓶,狠狠闭上双眼。
她可以破局!只要她能够重新炼化鬼灯一线,只要她将它们放出来把空壳子吃尽!
可是她没有去想师尊的下一句,师尊说:“你能救人,人心亦能杀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