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姤戴着面具,再次体验了一回作为人如何赶路的,毕竟她和康宁总有话聊,加之关在诘镜里好好磨了近月嘴皮,如此安静沉默,倒是受不了了,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肖霁霜的胳膊,见人转头,马上就把手收了回来。
肖霁霜问:“怎么了?”
上官姤欲言又止,又求证了一遍:“你认得康宁?”
肖霁霜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是。”
上官姤便道:“同我讲讲吧,我认识他之前的事。”
肖霁霜想了想,道:“康宁是个好愿景,但我还是惯叫他安年。”
上官姤先是一愣,而后眼睛一亮:“他叫安年?”
肖霁霜点点头:“他是个……心性赤忱的,好像永远都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恶,而世间又大多是他所热爱的,看花开也高兴,看花谢也高兴,叫别人见了他,心中也不知不觉高兴。”
“才不是,”他方开了个头,上官姤就打断了他,“康宁是很好,但他在外面不爱笑的,他不高兴。”
肖霁霜沉默一会儿,道:“抱歉,错在我。”
上官姤只当他为自己说错道歉,胡乱点了点头。
肖霁霜却道:“既是我说错了,你不若同我讲讲,这五年中,他又是个什么样子?”
“康宁可好啦,”在上官姤眼里,怕是没谁比得上的,“他捡到我时,和惠仙首已经不在了,孟娆和孟择安这一大一小隔三差五就来烦人,要同康宁争抢昼生门,康宁哪肯同意,冷着脸和他们周旋。但他对我真的很好,教我术法,带我攀枝折花,骑马踏青,他会用叶子吹曲,会做好吃的饭菜各式各样的零嘴,好像无所不能。只是有时候会忧心忡忡地思虑什么,问他又从不跟我讲,现下看来,多半是和你有关……”
她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我觉得,他的人生本不止如此。”
上官姤还有话没说——康宁身上似有隐疾,偶尔会露出疼痛难忍的情态来。
但肖霁霜说是替了康宁命数,却不见他有什么异样。她左思右想,还是把这事瞒了下来,以免这人有问题,反倒是她给人送把柄了。
静静听完,肖霁霜却反而松了口气,看来林风至在仙京混得相当之好,哪怕人都死了也没什么人来欺压他的徒弟,只是和孟择安对上吃了亏,便道:“还好,不算太艰难。”
上官姤闷声道:“可他不高兴。”
她说完,又催促肖霁霜:“本不是该你讲吗?快说。”
肖霁霜循着记忆找了一圈,重新开口:“那……你知道他是什么吗?”
这个“什么”就说得很有意思,上官姤怪道:“上界人还能是什么,人呗,修士呗。”
肖霁霜道:“不然。他是一颗种子,原活不下去了,从树上掉下来,挂在一个一个仙人的袍子上,沾染仙气化身成人,后来便得了仙人教诲,也飞升成仙了。”
跟听话本子一样听完,上官姤的声音跑了调:“仙?!”
肖霁霜琢磨着安年和上官姤多半有点两情相悦的意思,便毫不犹豫地把他的底透了个干净。
上官姤仍是不可置信:“若是仙,他怎会在上界,还做了昼生门少门主?”
肖霁霜顿了顿,道:“抱歉,错在我。”
这话很耳熟,不久前他刚说过。
上官姤摸咂出点不对劲了,这事有点复杂,想得她的脑袋有点疼,正要再问,忽然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忽地惊叫一声,往肖霁霜身后躲了:“呀,问道鬼!”
肖霁霜抬头,看到一簇幽绿鬼火摇摇晃晃地拦住路中间,似是即将被风吹灭的烛火,它跳动几下,化作一个中年女人的样子,她似乎有些累,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了。
肖霁霜不得不感慨一下自己运气好,旁人夜路走多了难免碰到鬼,他这正带着一个呢就遇上了。
鬼魂着一身朴素的荆钗布裙,却在裙角袖口绣着名贵的肖绣,在月光下泛着清波似的细细流光,她察觉有行人,于是望过来,轻声问:“您要到哪里去?”
肖霁霜看过去,一时有些愣怔,他并未直言:“往北方去。”
“北方?”鬼魂有些疑惑,“北方又冷了吗?”
肖霁霜摇头,指着树叶上映着月光的露水说:“没有,现在是初秋,甚至有些热。”
鬼魂柔柔地笑起来:“您此行辛苦。”
肖霁霜沉默一会儿,低头哂然而笑:“你才辛苦,在这里等了多久?”
“近百年。他们说魔头……我不信,我们都不信,生前逢人便招呼,死后就边走便问,问了很多人……至于辛苦?只要愿意就不苦。”鬼魂原本就浅淡的身影更加透明了,“大家没有倔着,撑不住就入了轮回,也许只剩我了,幸好,幸好。”
肖霁霜嗯了一声,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从知恩村一路寻到这来,是因那魔修?”
鬼魂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正了神色:“正是。我请求您两件事,一件,虽明知您不会怪罪,也请允许我多嘴——真的很抱歉,我祈求您的原谅;另一件,我在菖水有位小友,颇喜唐菖蒲,劳您替我探望一番,她手下有些小朋友太犟,本性却不坏。”
肖霁霜对上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不大的含着温柔淳善的眼睛,他颔首:“我本就途径菖水。”
“谢谢您,那我便祝您万事胜意……”鬼魂和她的声音一起,渐渐消失在风中。
上官姤这才又探头探脑地从他身后冒出来:“你在疑惑诛魔吗?你可以问我呀!无论是复照仙尊一剑斩魔有,还是一百多年前修者剿魔受天召,我都知道!”
肖霁霜扬了扬眉:“从话本子里知道的?”
“哎呀……”上官姤拖着音叫了声,“听说书先生说的,但我听了十多遍,绝对没有什么差错,什么说法我都记得!”
“比如?”
“比如……”上官姤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两圈,凑到他耳边说秘密似的,“那些散修根本也杀不死魔头,是有仙尊在其中出手想帮呢!”
仙尊啊……
肖霁霜垂握在身侧的指节紧了紧,回头看一眼问道鬼暂坐过的石头,接着赶路:“这是真的问道鬼,她不是我迷惘所生的幻觉。”
问道鬼了无仙缘,多是些心有执念的凄苦人,成不了鬼修也无法伤人,大都不能在世间久留,逢人便问,执念消去即入轮回,是鬼怪中常见的一种。
生前是帝王的,通常就问江山永在否;生前是高官的,通常就问青史留名否;生前是兵卒的,通常就问世间安定否……
但并非所有问道鬼都是真的,修行之人道心动荡或有疑惑难解时,往往会碰见自己心中迷惘所生的问道鬼,实则只是与之论道的幻觉,疑惑解幻觉消,若仍是不解,就会三番两次碰上同样的问道鬼。
为了和真正的问道鬼区分,仙门便把幻觉所生的问道鬼称为叩灵仙。
许多修者因叩灵仙顿悟,修为大涨;也有修者论道不成,心智崩塌,沦为魔修。
两百多年前,尚未有修者飞升之际,是只有问道鬼而无叩灵仙的。
上官姤是鬼修,便分不清问道鬼和叩灵仙,康宁一律要她躲着,她便照做了。方才她还以为能接着叩灵仙对肖霁霜的身份探查一二,谁知却是个问道鬼。
说到魔头总会想到复照仙尊。
上官姤便想起自己被问道鬼打断的问题来了:“那个给仙气的仙人是谁?和惠、复照还是天禀?你又是个什么人?”
肖霁霜倒是觉得她点的人有意思,问:“和惠是他师尊,你问一嘴我不奇怪,可这关复照和天禀什么事?”
上官姤道:“康宁的流光殿里只供两尊像,一尊复照,一尊天禀,他上供很勤很认真的。”
复照且不提,这位天禀仙尊也是极怪的,怪的却不是和惠仙首那种“一问三不知”。
天禀一介散修,除了这么个仙号,并没有留下什么名姓。
他飞升时复照没了百来年了,此间再没有人成仙,他这一飞升便惊天动地,紫霄雷劫劈了半天,噼里啪啦地叫人以为天要裂开了。
后来一盘算,发现这位仙尊是前几天只身入大盘山的那个散修游道。
说是山,却也就一平地周边有一圈矮矮的土坡,不过数十丈,整一个就像盘子,因此得名。
不知山里怎么盘踞了一群精怪妖邪,但只抢了地,叫那里头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不敢进,尚还没出多少人命。
彼时承天皇帝刚登基,百废待兴,消息传得慢,朝廷自然还不得而知,只县里先派人把此地包围了,这位道人就这样来了。
衣服虽沾染尘土,脸上却不见疲惫,他云游至此,来了就找农家讨口茶水,问那大盘山下怎么有官兵数百,农家便说了。
这道人看着不到而立,穿的不似传统那些仙气飘飘或蓝衣束袖的,反而煞气深重,一身摆上还沾着血的黑色劲装,比那大盘山黑压压的妖气还要暗上几分,他听完,找农家要了把柴刀,提着就越过官兵,隐进浓浓黑雾中了。
他独自在里边杀了三天三夜,朝廷派人来时,只见妖气散尽,血流成河,天边雷光阵阵,闪电勾出两个大字“天禀”,这位年轻人就飞升了。
怪就怪在他飞升后。
在他之前的复照仙尊破开天灾,在人间游历数十年,直到与魔头同归于尽;在他之后的和惠仙首、绮萦仙尊等等仙京近百神佛,回应信徒处理祈愿,也并非没在凡间现身。但这天禀仙尊,二十来岁飞升展现了一下何为天赋异禀后,再没了动静。
上官姤自然也不知康宁为何要供这天禀仙尊,要说天赋,康宁自然是不差的,不需去求些什么,便补了一句:“不过康宁和我说得最多的还是复照仙尊——没谁不喜欢他的,没有他,人间都没啦。”
肖霁霜笑了笑,忽然道:“上官姑娘,你想到秘境去吗?”
上官姤问:“鬼修能去吗?”
肖霁霜思考一会儿:“鬼修也是修。”
“噢……当然去呀,那可是复照仙尊!”
肖霁霜垂眸想了一会儿,道:“秘境就这样好,如此叫人放心?”
上官姤大概是觉得他问了个白痴问题,冷哼一声没理他。
肖霁霜便换了个问题:“那你觉得复照仙尊和魔头哀鸿是怎么样的人?”
“一个好人一个坏人,一个不该死,一个千刀万剐也不解恨,”上官姤随口答了,恍然大悟,思绪一下子回到问道鬼身上,“一百余年……她是被魔头杀死的吗?”
肖霁霜道:“你觉得呢?”
“我猜不是,她的朋友应当就是那个魔修。”上官姤说完,拿肖霁霜的问题去问他,“那你觉得复照仙尊和魔头是什么样的人?”
肖霁霜想了想,道:“不明事理,当断不断。”
他听到上官姤“咦”了一声。
身后的路融在黑漆漆的树影下,风吹林叶沙沙响,虫鸟相鸣戚戚声,远远可见山下村镇,隐隐可闻有守夜人敲响梆子。
“妖祸,妖祸,夜不开门——”
“留心,留心,晚闭窗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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