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村、北侧户外玻璃廊道??午后】
玻璃窗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光像一层薄盐贴在连廊的地面。胡礼站定,肩胛轻沉,掌心稳稳压住画板。她先用硬笔刷出主梁与立柱的骨架,稳固钢构,对称分割,模组化系统,节点干净得能听见呼吸。她画的是他要的秩序。
穆天朗背手而立,眉峰未动,视线却锁住她的手势。笔杆换握时,她腕骨的细小转折、线条收放的力度,都像在他的世界里另划出一条与他平行却不属于他的轨道。
她把这张「秩序」抽下,快步走到连廊入口的挂轨,沿中线对齐贴上,指腹在上缘轻轻一推,退半步道:「这是你要的视觉。」
他只嗯了一声,眼神冷,却没有移开。
她一扣磁吸夹,把画取下,换上一幅色彩跳跃的柔线作品:大量留白,旋转光廊,吊灯如藤蔓从檐下垂落,线条像风把光带弯。她再换第三张,把两种视觉叠成半透明的影:左侧秩序,右侧温度,中间留出一道能让人停住的空白。
同一位置,冷暖一换,整条连廊像被重新点亮。远处两名员工抱着箱子经过,脚步原本匆匆,在叠影前不由自主慢了一拍,彼此对视一下,放低了声音。
「不是混乱,是温度。」她语气很慢,「好的空间不只要精准,还得让人愿意走进来、舍不得走。」
他淡声:「留下来做什么。」
她抬手把叠影中间那道空白点了一下:「等人,换气,对话,或只是发一会儿呆。半步就够。」
他不说话,看她把磁吸夹推回原位。她抽出第四张半透明描图纸,把可移动小木踏步的尺寸、檐下导视的位置、灯带色温都标上。她不讲术语,只说:「这里多一盏三千五的光,皮肤会觉得被看见。」
风从连廊尽头穿过,吹起她鬓边一缕发。她没理会,专心贴图。穆天朗伸手,像要把那缕飞起的发丝抚顺,指尖半途停住,又收回。他把手背抵在腰侧,指节不自觉紧了一下。
她靠近他半步,吐息贴过他耳际:「你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你只是太习惯压抑了。」
那句话如箭穿心,也像爪刃挑开盔甲的一角。他喉头一紧,本能要退,却没有动。玻璃上映出两人几乎叠合的剪影,他看见自己的肩线被她的画纸切断成两段,秩序被留白隔开。
他低声:「会议之外,别靠这么近。」
她瞥他一眼:「你怕我靠太近,还是怕你靠过来。」
他沉默,目光落到她指尖。她握笔的虎口有一点红,像磨出的一道小弧。他忽然道:「时间。」
她看他:「给我半分钟。」
他抬腕看表,食指在表盘上敲了一下:「三十。」
她在纸上以最简单的线条画出人的行为:「晚风沿檐下走,人在半步停留带里不被正面灯刺眼。栏杆高度到肾线,手扶会放松,肩会降,谈话会慢,脚步自然会留。」
他道:「数据。」
她把记录本递给他:「试走时,人会多待二十到三十五秒。你要的秩序还在,我只是加点热度。」
他翻了两页,指尖停在她压角的色卡上,那是一块摸上去会留温的木皮。她收回视线,没有追问他的表情,只把那几张图依序收回画板,留下一张最简的留白。
她退开半步,像把绷紧的线松回到他手中。她笑得很淡:「你可以不喜欢,但你会记住。」
他没有否认。风把她鬓侧的一缕发吹到他衣领上,他迟了半秒才开口:「回去把提案写完整。明天上午给我。」
她点头:「规矩我遵守,温度我不让。」
他眼底有一瞬的暗纹翻动,却只道:「散会。」
她把磁吸夹一个个收好,踩着连廊的光影离开。她的背影在玻璃上拉成细长的一笔,像在他的秩序里添了一道不可忽视的手写痕迹。
【度假村、总裁办公室??傍晚】
门一阖,冷气声像把外面关在门缝外。他走到落地窗前,指节抵着额角,闭眼片刻。方才连廊那几张纸像火沿着梁延烧,烧到他最不该被烧的地方。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待审合约,视线却不自觉落在挂在窗侧西装架上的那件外套。袖口内襟的缝线处,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细线。他知道那里有什么,像只对他可见的暗记。
那画早该洗掉,也不该再穿上,出现在任何会议或公开场合。他向来严谨,这件却成了例外:不再是穿着的一部分,而是一块被留置的痕迹。
他坐下,打开笔电,想用条文转移注意。游标闪烁,他在邮件框里输入:明日九点,北侧户外玻璃廊道现场试走。打到「现场」两字,他停住,按了删除键,退回空白。
他不喜欢没有安排的变数,却发现自己在安排一个变数。理智介入,他换了措辞:明日九点,北侧户外玻璃廊道资料核对。按下送出前,他又把游标移到最后,默默加上几个字:需本人到场。指尖按下去的那一刻,他听见心跳在胸腔敲了一下。
桌上手机亮了一次,特助小周传来讯息:已将明日九点行程标注。需预留十分钟缓冲吗。他回:不用。停了一秒,又加:备低色温行灯两盏。
他把手机倒扣,转身看向外套。那一笔一线在傍晚的阴影里像还有热。他没有起身去摸,只把手背按在桌沿,像要把某种**按回去。
他很少想起童年,但她提到「让人愿意停下来」,那句话把一道封存太久的门缝撬开了。他看见一张桌子,白布平得没有皱,父亲的刀叉摆在右边,母亲坐得笔直,没有看他。他记得有一次,母亲替他点亮台灯,光很小,只愿意照到书页,不愿照到人。他伸手去挪近,灯忽地灭了。没有人再把它打开。
他把合约翻到预算栏,眼睛却落在另一叠文件的角,那是她留在会议室的图纸封面。构图简单的吊灯素描停在那里,像在替他点一盏小小的灯。他指尖停了停,没有翻开,却也没有移走。
理智叫他不要回看,身体却比理智诚实。他承认——她留下了痕迹。
他起身走到窗侧的西装架,取下外套,拇指顺着袖口缝线按了一下。那里没有刺痛,只有一点暖,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低声道:「今天到此。」又把外套挂回架上,折返坐回桌后,开始批阅。字一行行入眼,终于回到他的秩序里。
【度假村、泳池畔??晚间】
夜幕低垂,泳池把远处的灯影收成一湖碎金。帐篷灯在树间起伏,微风把光点晃成一串串轻响。雨后泥土与青草的味道升起来,清甜里带一点潮。
胡礼沿着湿润的木道走来,背着画筒,衬衫下摆还有没干的水痕。她在走廊转角轻巧拦住特助小周,声音温和:「晚上的会议结束了吗。」
小周点头,压低声音:「刚结束。」
胡礼又问:「那他去哪里了?」
小周压低声音:「他没进电梯,直接往后园走——泳池畔。说想自己安静一下。」他停了半拍,又补了一句,「他很少这个时间去那边。」
「正好,我带了新稿请他过目。」胡礼笑着晃了晃画筒,语气轻快自然。
「等一下……」小周下意识伸手,目光从她肩线扫到画筒,犹豫几秒,终究侧身让开,低声提醒:「走木径慢一点,地滑。还有——我没说你来找他。」
她已绕过他踏上湿润的木径。
他望着她的背影,压低声音自语:「穆总最讨厌被打扰……可最近一次也没真发火。」又补了一句极轻的,「这就不科学了。」
泳畔沙发上,穆天朗侧坐,灯光切过他的侧脸,轮廓像刀刃隐在皮下。桌上摊着一份未翻的文件,他的目光落在水面,像看着一场没有声音的会议。
脚步声落近,他眉头一皱,转头,是她。瞳仁轻动,神情一瞬的松,再迅速复位:「胡设计师,你总挑我最不想被打扰的时候出现。」
「我擅长的就是打扰。」她坐下,把画筒放到桌边,抽出设计稿,一张张摊开。 「入口区的视觉延展配合光线导向,三套样版,挑一个先试温。」
他不接她的调侃,只看她的手。她手背上的红痕在灯下更显眼。他眉心轻蹙,语气不自觉放柔:「怎么弄的。」
她低头:「挑样本时被材质板擦到,不严重。」说完,下意识把手收回裙侧的阴影里。
他喉结动了一下,没有再问。她已进入公事节奏,把色卡压在纸角,边说边调页:「这版色温最顺,肤色会更好看;这里木踏步的高度,脚跟一落就稳;檐下做导视,平视就看得到,不用抬头。走过就知道差别。」
他听,她说。他偶尔抛一个短字:「为什么」「数据」「成本」。她接住,用最少的话给他答案。她说到一半,忽然抬眼:「你到底想从一个空间得到什么。」
他沉默两秒,反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指尖在图边划过,轻触他手背一瞬即收:「也许是挑战,也许是答案。你说你要品质与秩序,我给你了。但你知道的,这不是全部。」
她直视他:「一个让人愿意停下来的地方,要像家一样,有温度,有能把心放下来的位置。」
他心头一震,童年那束只照书页不照人的小灯掠过脑海,亮了一瞬又沉下去。他移开视线,语气照旧冷:「你太自以为是。」
「也许吧,但至少你看了。」她把画纸理齐,并没有收起。她起身要走,步伐刻意放慢。在绕过他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肩侧,像拍去一粒灰尘,也像留下暗示。
她背对他低语:「你老是活在这么严的规矩里,不好奇偏一点会不会更舒服吗。」
她的声音远去,他没有回应,只看着她的背影淡出灯影。桌上那张她没带走的设计图角落,有一行字——你的人生,也可以容得下不设防的风景。他伸手轻触,指腹一瞬冰凉,心却在很深的地方慢慢发热。
他不谈家,也不懂家的温度。对他而言,家是一张排得太整齐的餐桌,是对话像仪式的晚上,是一盏只亮过一次的台灯。他低垂眼睫,喉结微滚,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原本可以拥有的东西。心防如水面,被她掷下一颗石子,无声却真实地起了第一圈涟漪。
【度假村、北侧户外玻璃廊道??夜】
夜风把树影揉得更深,玻璃廊道的灯带沿着檐下勾出一道柔线。她回到这里,拖来两段临时木踏步,一盏低色温行灯,一条细细的白粉线。她把粉线在地上弹出一条半步宽的带,正好落在两根立柱之间。
她把行灯放低,光像一只温顺的小兽伏在地上。她蹲下,用手背试了试光的热,又站起来在栏杆上缠了一圈细麻绳,做一个让手可以自然搁住的点。
脚步声传来。是穆天朗。他站在阴影里,看她像个不听话的学生在校场上偷偷做实验。视线往前一落,便看见地上一条洁净的半步带。
他走近两步,语气淡:「谁批的。」
她回头,笑:「临时做个样,五分钟,看看就收。」
他看了看表,没出声,站在带外。
她招手叫过路的清洁员与夜班警卫各走一趟:「不用演,走你们平常的步伐。」
清洁员推着车过来,原本要直直穿廊,被她轻声提醒:「从这带里走,手扶一下这里。」清洁员照做,脚步在半步带里慢了三拍,手掌在麻绳上停了两秒,肩线明显放下去。夜班警卫背手走过,走到行灯边不自觉停了一下,把帽檐往上推了推,视线在光里聚了一瞬才继续。
她回头看他:「人自己会告诉你答案。」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往前一步站进半步带,肩背仍直。她把行灯再往下压,光更暖了一点;她抬手在空中比了一下:「站这里。」
他没有动。她便走近半步,将手扣住他腕骨,把他带到她画好的点上。她的手很轻,却不容拒绝。
她在他身侧停下,用指尖示意栏杆的高度:「到这里,手扶一下。」
他把手搁上去。栏杆的木纹在掌心留下细细的触感,行灯的暖在皮肤上铺开,晚风从檐下绕过来,正好被他侧肩挡了一半。他忽然发现,肩从未这样自然地降下过。
她侧头看他,声线很轻:「现在你知道什么叫『留』了。」
他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她鬓边一缕被风掀起的发。那缕发扫过她颈侧,留下一小段柔软的影。他忽然伸手,像在调一个错位的道具,把那缕发指尖一带,轻轻盘到她耳后。动作克制,没有越界,却确实靠近。
她怔了半拍,眼里有一点细小的笑光,随即收回去,像把火种扣在掌心里。
他退回半步,收了手。语气恢复冷:「样机先收了。」
她点头,弯身把行灯关掉,光圈一缩,夜色重新吞回来。她直起身:「明天我把现场试走的秒数和口访补上,附成本跟工期,不动结构。」
他嗯了一声,转身欲走,又停下来:「今晚别再改。」
她看他:「怕我乱来。」
他抬眼,目光清冷:「怕你累。」
她愣了下,笑意从眼底轻轻掠过:「收到。」
他走到廊道出口,忽然回头:「明天九点,带上相机。」
她拍了拍相机包:「一直带着。」
他没有再说,离开在夜色里。
她把木踏步拖回仓间,回身看那条粉线,抬脚在上面轻轻踏了一下,像在对自己说:再半步,就到了。
【度假村、东侧风口??清晨】
天色刚破,东边的云像被薄金沿了一笔,海面泛着很浅的光。风从风口推进来,带咸、带潮,也带一点新草的甜。蔓荆在坡上低伏开成一片,紫色在晨雾里更干净。
胡礼背着相机,踩着还带露的碎石路上来。她把相机取下,调到手动,先用白卡定一下亮度,再顺手立在花旁做简易反光。快门在指腹下咔嚓一声,很轻,像一颗细石落进心湖。
这个时候不用补灯,侧光最干净。她蹲在风口,用身体挡掉一点来风,让花不至于晃得太厉害,对焦、微调、再按下一张。
远处传来
洒水车的声音,巡逻保全在步道那头朝她点了下头,晨鸟掠过海面,一切都在醒来的边缘。这一带是工程部的晨检点,东侧风口盐雾重,护栏与玻璃扣件每周清晨都要做目视巡查。穆天朗习惯在这个时段绕过来看一眼——这是他固定的早巡路线之一。
脚步声停在背后。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这里偏,但清晨正是晨检时段;她昨晚已收手,选在天亮前来取景,既安全也不突兀。
他站在风口边的阴影里,沉默了两秒,才开口:「这么早。」
她转身对上他的视线,笑得很淡:「你说今晚别改。我等到天亮。」
他看她一眼,又看向那片蔓荆:「拍它?」
她点头:「拍风,也拍季节。蔓荆在这里是风标,开花的时候,人会更愿意停下来。」
她把刚才拍的照片翻给他看,指尖在屏上点了一下:「这是雨后的蔓荆,这是风口的声——不是字,是光的走向。」
他沉默。晨光把他的轮廓切得更冷,袖口布影里藏着那道细线,他没有去按,只把视线落回她。
她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发绳递给他:「帮我绑一下,风太大一直打到镜头。」
他微顿,仍是接过。她侧过身,把长发顺到一侧,微低头。他指尖在她颈侧停了半秒,将发束拢起,绕了两圈,最后一扣收紧。那一下,他的指腹擦过她耳后,带着清晨薄冷的风。
他视线在她颈侧那截新收起的发梢上停了半秒,喉结轻动,才把手收回。
她下意识轻抿了一下唇,呼吸也跟着放轻,像把将出口的话先收住。
她低声:「谢了。」
他忽然道:「你很擅长让人留下。」
她抬眼:「你也可以留。」
他没有回答,只侧过身让开一点风。她把相机收回包里,转身要走,步伐刻意放慢。擦肩时,她用肩轻轻撞了他一下,像不小心,又像故意。
他没有退。她走出几步,又回头:「九点,北侧玻璃廊道。」
他道:「我知道。」
她笑了笑,沿着晨光下坡。
他站在风口,薄光在袖口布影间渗进去。那只小狐狸安安静静躲着,像一个他还不肯承认的答案。口袋里的不设防纸角被风拱起,他按了按,没有收好,也没有丢。
「她在每一道光里留下痕迹,他却一次次想按回心口——规矩越绷紧,狐狸就越逼近。」
——下一章,《当狼的心,被光与狐狸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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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当狐狸逼近狼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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