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村,园区内,白日】
初夏的光铺在地面上，沙砾细燥，椰叶投下碎影。远处施工的电钻时紧时慢，像在给空气打节拍。风从海面卷一层咸意进来，擦过玻璃、绕过转角，再从长廊底端往回吹。
这几天，他排程检视的区域刚好与她负责的部分重叠。表面像是巧合，实际上却像有人把两条线刻意画得越来越近。她在帐篷区核对材料，将卷尺勾在手腕，抬手半束发盘起，用铅笔往发间一插，露出清瘦的后颈。干净的地上铺着防尘布，她索性席地而坐，膝上摊开色卡与样块，一块一块摸过去，像在抚一只沉睡的猫。
他从对面的小径巡视，步幅稳，站姿直，袖口掩得齐整，鞋尖不越警示红线。视线掠过她指尖停了一秒，又收回去，像一头在林边停步的狼，表面不动，神经却全数张开。
她抬头，像是随口：「昨晚你没睡吧。」
他站住于半步之外：「公事。」
她用笔尖点了点色卡角：「我问的是你的胃。」
他低声：「药在身上。」
她「嗯」了一声，笔落回纸上，像把话也收进去。她知道他的语气，冷、简、切中要点，从不给多余情绪过界的机会；可她偏偏喜欢在这种边界的外面蹭一蹭，像狐狸尾巴拂过岩石，只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痕迹。
有一回，他到玻璃廊道检视灯位，隔着反光看见她叼着笔帽比划比例。她也看见了他的倒影，轻轻偏头：「你站太正了，像要开会。」
他理了理袖口：「习惯。」
她笑：「偶尔也可以不习惯一次。」
他没答，只偏身半步。玻璃上的倒影把两人推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她鼻端淡淡墨香，他身上是被太阳烘过的织物味与微不可察的烟意。她不退，他也不进，两道影子像在玻璃上对峙一瞬，随着光线轻轻错开。
午后一阵风，帐篷边的帆布掀起，铝杆「锵」地滑落。她刚起身，他一步上前，「嗒」地卡回去，另一手拦住想探头的新实习生，冷冷：「这边先别进。」
她在旁边两步外看着，起身从他侧经过，低声：「谢了。」
他目光仍在现场，语气平直：「下次别坐在风口。」
她靠近半寸，像狐狸把尾稍搭上去：「那你站在我风口干嘛。」
他喉结动了一下，没接，只把导引绳拉直，让人流绕过去。她侧过身贴着绳走出，步伐轻，一回头，眼尾弯出一点笑。
傍晚在门前碰上，两人同时放慢。她侧身让开，图筒换到身后：「你先。」
他把手从门把上收回半寸：「右侧通行。」
她靠近他耳侧，声音很轻：「总裁，你这么守规矩，很容易被误会在躲我。」
他垂眸：「我本来就被误会。」
她笑了一下：「那就别让他们有戏可演。」
他没有靠近，她也没有回头。公共视线里，他们像隔着一层无声的玻璃：她恣意自如，他端正克制；清晰，却遥远。
夜里，她时不时传讯息给他，起初是公事：施工进度、图纸变更、材质供应的延宕；很快，话题跨出工作范围，语气也像海风一样带盐带光。
【今天在材质行看到一块旧桧木，木纹像一幅老山水。你说过不喜欢花俏，但这算不算自然的记忆】
【傍晚在泳池边踩到一片落叶，像狐狸尾巴，让我想起你袖口那只。你还留着吧】
她不求回应，讯息像一枚枚石子，隔几小时就落进他对话框，无声地搅动他一整天的节奏。几次他打开对话框，光标亮起又灭，董事群「叮咚」插进来，他把暂写的字全删了，手机扣回桌面。理智把心按住，却按不平那一下微颤。
【度假村.私人会客区.夜】
试灯忽明忽暗，落地窗外有潮声。她隔着玻璃走来，鞋跟轻轻一「嗒」。两人隔窗对望，呼出的雾在玻璃上碰一下又退开。他抬手到一半，天花角落的红点亮了一下，他把手收回，指尖只在杯沿敲了一下。
她在雾上画了个极小的圆，指尖点一下，像轻轻落的一口牙印。她没等他会意，转身离开。
手机轻震。没有讯息提示，只剩他的倒影在玻璃里慢慢淡掉。他站在原地很久，手心有一处发烫，像是那个圆落在皮肤上。
【度假村.临海景观楼,下午】
景观楼面向海阔，弧形落地玻璃把海岸线整个框进来；内侧木质地板温润，沿外圈设细长观海吧台。海风沉了一瞬压在玻璃上，幕墙发出细微的「嗡」。他不着痕迹地把鞋尖往内收半寸，视线掠过紧急出口与灭火器位置，再回到她身上。
工程负责人问：「还需要调整？要不要加栏？」
她摇头：「别挡海，把视野留干净。」
「那怎么导引？」
「把转角提亮，人会自己慢下来。」
他低声：「怕晕？」
她偏头笑：「怕吵。」
他收回视线：「按她说的。」
她把图纸转向他：「我做柔性调整，白天加一条雾面贴，夜里用场景表切换，冷光回收一档，暖光前推两格。」
他点头：「别让人晕光，让人慢下来。」
她看了他一眼：「你也可以慢一点。」
他垂眼：「我在慢。」
她挑眉：「我看见了。」
转角暗处有一束光歪了一点，墙上两道影子被拉长，轻轻贴合了一瞬。她没有立刻去调，让那一下停了半拍；等同事经过，她才抬手把灯头往回带两度，影子慢慢拆开，各自回到自己的边。
他看着那一瞬，指腹在袖口上按了按，像把什么收好，又没收干净。
她把笔交到他惯用手那侧：「帮我按着边。」
他接住，只碰到笔管，语气很淡：「会割唇吗。」
她弯了弯眼：「放心，我不割人。」
他也淡淡：「我怕你割自己。」
她把视线落回海面：「那你盯着。」
【港城,小酒吧,夜】
数日后，他约发小陈辰见面。低调的包间，木桌上的细小刮痕像密密的浪，灯光收得很低。陈辰盯了他两秒：「你最近瘦了。」
他简短：「忙。」
「哪种忙。」
「资方董事会舆情。」他顿了顿，又补：「还有施工。」
陈辰挑眉，问：「你心里有人了？」
他沉默一拍才开口：「她像刀，不是割人，是割茧。」
「你看上她了？」
他停了一秒：「她不像别人。她像雾，总在我掌控的边界上若隐若现，不逼我走一步，却让我忍不住去看她在哪里。」
「她在撩你？」
「不是那种。她知道分寸，也知道我怕什么。她不动，等我自己过线。」
陈辰靠椅背，罕见地正经，问：「那你越过了没有？」
他指节在杯沿上一敲，没有声音：「我在慢。」
陈辰看他片刻：「慢不代表不到。你清楚我们这类人的现实，感情从来不止两个人的事。或许你现在只是想透口气，但如果那一步是悬崖，你有准备好一起往下吗？」
他没有答，只低低笑了一下。那笑不是释然，像心底的裂缝轻轻响了一声。他明白这条路不轻也不短，他们的身份背景计画，每一样都像铅一样绑在脚上。可他忍不住想，如果是她伸手，他还会不会跳。
「现实先记着。」陈辰敲了敲桌面，「专案进审核期，私人互动会被放大。夜间演练黑灯别逞强。你胃不行，别再拿咖啡当晚餐。还有边——」
他抬手截住：「我知道。」
陈辰挑眉：「知道，不代表做到。」
【度假村,长廊,夜】
阴云积在天边，风把海味往里推。感应灯「啪」地亮，他走到长廊尽头停住，远远看见她也停住。两端的光像两个小岛，中间隔着一段微暗。
她抬指在半空圈出一个小圆，轻点一下。她没有笑，眼睛却亮，像在说我在这里。她站定，不催，不退。
他先扫了走道暗角，又把视线收回她身上。前进半步就好。他手指动了一下，还是没过去。灯暗下去，只剩风声和远处水影的拍击声，往前走。
【度假村,员工宿舍.夜】
夜深，窗边的椰影被风拽得左右摇，墙上晃着细碎的影。她穿宽松衬衫站在画架前，指尖沾了颜料，画布上铺出大片蓝灰底，像海与夜交界的那一层气。她没有草图，没有计画，一笔一笔把绿与赭在画面中央轻轻碰到，又推开。
那是一场凭感觉的创作，像她与他的靠近，不在预设内，却真实发生。她把一抹亮白刷进画面中心，像夜里突然点亮的一盏灯——方向出口允许。她停笔，低声：「你其实正在靠近，对不对。」
她用指腹在画面中心抹出一个雾白的小圆，像走廊上她在半空划过的那个圈，只点到为止。手机静着，没有新通知。
她坐在床沿把指尖的颜料擦干净，问自己：「还是你已经走回墙后。」
枕边的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刚才那个圈，算不算威胁】
她回：【算提醒。怕就说，痛就咬】
又一震。
【那你托管】
她盯着萤幕笑，低声念：「把牙给我管。」她把空杯放在窗边，对着起雾的玻璃重新摁出一个极小的圆，没有擦掉。
【度假村,园区内,白日】
隔天的光很干净，像被风洗过。她背画筒穿过走廊，在转角遇见他。他先看了看监控红点，再把视线移回她脸上。她抬手在半空画了一个小小的圈，指尖点他的袖口一瞬即收：「今天借我一分钟。」
他侧身：「说。」
她把两张小稿摊在吧台边，指尖点了点：「泳池畔休憩区因为是开放式，我会把一边设计成躺椅区，另一边设计成沙发区，用灯饰去划分层次和氛围。」
他扫一眼，淡淡道：「照你的。」
她「嗯」了一声，眼神亮了半度：「照我的图。」
她把稿翻回去收好，转身要走。他看着她背影，袖口下的指节收了一下，像把一句多余的话按回去。
【临海景观楼,试灯傍晚】
天色渐沉，光从冷转暖。她站在吧台外沿，让身后的灯把她影子拉长了一点。工程把新换的图示牌挂上去，线条极简，像她的人。
他与她隔着吧台并肩站着，距离刚好能顺过气。她示意把一处角灯再降半档，台面就柔了。他看她侧脸，问：「累。」
她不看他，笑：「你心疼。」
他沉了一下：「流程。」
她偏头，眼睛弯起来：「你在学会慢。」
他没有否认，只把话拉回到场域：「有人在的地方，灯要像会呼吸。」
她跟进：「还要像会安静。」
他低声：「像你。」
她怔了一瞬，笑意更淡了， 像把什么收回去，也像把什么放在心口。
【员工餐厅,中午】
员工餐点的热气往上冒，托盘磕在台面上发出几声短促的碰撞。她排在他后面，一手扶着图筒，一手拿着盘。轮到他，他挑了清淡的蔬菜和白粥。轮到她，她低声跟阿姨说：「粥两勺。」
他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停了停。她与他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她舀了一口粥，吹凉：「你的胃，今天不吃药也行。」
他淡淡：「晚点再说。」
她用汤匙点了一下桌面：「你这句话可以翻成我懂的语言吗。」
他抬眼看她：「谢谢。」
她弯了弯眼，继续安静吃饭。窗外风翻过椰叶，影子像水波一样拍在墙上。
【园区,傍晚短讯】
她：【今天的小壶很好看。你其实喜欢简洁的东西】
他：【干净】
她：【你的干净，会不会也容下我】
他那端停了很久，终于回：【你别弄脏自己】
她盯着那句话笑了，指尖在萤幕上敲了很久，最后只回：【我自带清洁功能】
【长廊,夜】
夜风把温度带下来一格。她走过长廊，脚步声在檐下收成规律的节拍。他从另一端走来，两人停在同一盏灯的边缘。
她抬手，像昨晚一样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不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前方的空气。她说：「我不会推你。」
他看着那个圈，声音很轻：「我知道。」
她：「但你可以自己过来。」
他沉了一秒，往前一步。她没动，再往前一步，他停住。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听见对方呼吸的起伏，还留着一点安全的空白。
他低声：「这里就好。」
她笑了：「那我就站在这里。」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不冷，带着海的咸和草的青。她没有再画圈，他没有再后退。那一格光把他们同时包在里面，像一个不说破的约定。
【员工宿舍,深夜】
她回到房间，将白天的小稿一张张摊在桌面，笔划干净，线条俐落。她在角落空白处写下几个字：边界看到就行。她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张照片，是窗边水汽上的一个小圆。
她：【你今天走了两步】
他：【我在慢】
她：【我知道。我等得起】
她把手机盖上，靠在椅背望着天花板的暗影，闭了闭眼。她不需要推他，她只要站在那个光里，让他记得有人在。
【总裁办,夜】
他坐在桌后，桌面一角摆着那只黑雾面杯，杯沿在灯下泛出一圈钝光。他把杯沿往旁挪了半寸，视线停在空出的一小块位置，像在给某样东西留座。他没有回她最后那句话，只把手机翻面，指腹在桌边那块空白上按了一下，像把心跳按回去。
窗外海风赶走了白日的闷意，园区的灯一盏盏熄下去。他合上文件夹，站起，走到衣架前。那件袖口藏着狐狸的小纹的外套静静挂着，他伸手摸了一下缝线，没有换另一件，直接披上。
他关了办公室的灯，走进走廊。夜里的玻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不急着走，经过每一盏感应灯，都停半步再走。像在学会慢，也像在学会不躲。
【园区,凌晨前】
远处有清洁车缓缓驶过，声音很轻。海风把第一线曙色从云背后推了出来，天空尚浅。他在玻璃廊的尽头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来时路。昨夜她画过圈的那一格空气，什么也没有，却像还剩下一点暖。
他在心里说：我到了。然后，转身离开。
「他以为自己还能守住规矩，却不知狐狸早已在风口留下了她的步伐，等着他追上。」
——下一章，《风口里的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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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圈与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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