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带着夏末残留的暖意,斜斜地穿过教学楼三楼那扇高大的老式钢窗。玻璃上还沾着昨夜秋雨留下的细碎水痕,阳光透过水痕折射,在高二(三)班的课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像被打碎的金箔,在摊开的课本与笔袋上轻轻晃动。语文课的铃声刚歇,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连同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种紧张,对相至而言,早已是刻入骨髓的熟悉。它像每一次公开行刑前的死寂,像暴风雨来临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乌云,从上课铃响起的那一刻,就开始在他胸腔里盘旋、收紧。他死死盯着摊在课桌上的语文课本,封面烫金的“语文”二字早已模糊,扉页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些本该工整排列的方块字,此刻却像是被施了邪术,突然被赋予了邪恶的生命。它们开始扭曲、旋转,笔画与笔画互相挤压、缠绕,像是一群在纸上疯跑的黑色小蛇,继而模糊成一片令人晕眩、躁动不安的黑点。
他的指尖冰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清晰的痛感沿着神经末梢向上蔓延,试图用这种尖锐的刺激迫使那些“背叛”他的视觉神经安定下来。可一切都是徒劳,文字依旧在眼前跳跃、变形,胃部开始隐隐抽搐,熟悉的眩晕感如同涨潮的海水,从腹部缓缓上涌,带着轻微的恶心,让他几乎要攥不住手中的笔。
“相至。”
语文李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打破了教室里的寂静。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早已习惯、甚至懒于掩饰的不耐烦,像是在叫一个总也扶不起的孩子。“请你接着往下读,《荷塘月色》的第三段。”
话音刚落,教室角落里就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恶意的低笑。那笑声很轻,却像细针一样扎进相至的耳朵里。他是年级里“有名”的人物——不是因为出色的成绩或耀眼的才华,而是因为他那严重的、几乎全班皆知的阅读障碍。每一次课堂朗读,对他而言是凌迟,对那些带着看戏心态的同学来说,却是一场难得的“消遣”。他们总在等待他卡壳、结巴,等待他涨红着脸说不出话的窘迫,好让自己沉闷的课堂多一点“乐子”。
相至的身体僵硬地向上抬起,木质椅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木头,连咽口水都觉得困难。他张开嘴,声音像生锈的铁片被强行拉动,艰涩地挤出喉咙:“曲、曲曲……折折……”
仅仅是重复这两个字,他已经耗费了巨大的力气,额角与鼻翼两侧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汗珠沿着少年清瘦却紧绷的脸颊滑落,滴在课本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浅浅的水痕。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曲折”二字在他眼里,像两条被人恶意拧在一起的黑色毛虫,狰狞而模糊,每一笔都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让他感到一阵反胃的无助。
“是‘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李老师站在讲台上,眉头微微蹙起,语气明显加重,带着毫不掩饰的指责,“这篇课文上周就布置预习了,相至,你是不是又没看?”
这次的哄笑声更明显了些,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在教室里四处扩散。相至猛地垂下头,浓密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努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屈辱和绝望。他预习了,他真的预习了。昨夜台灯惨白的光线照亮书桌,他几乎熬到凌晨一点,眼睛酸涩得快要睁不开,可那些文字却像是最滑不留手的鲶鱼,无论他如何集中精神,如何反复默念,它们总能从他记忆的缝隙中溜走,不留下一丝痕迹。
这个世界牢固地建立在文字与阅读的基石之上,课本、试卷、通知、甚至同学间的纸条,都需要文字来连接。而他的世界,从认知开始,地基就是一片不堪的、不断坍塌的沼泽。别人轻易就能跨过的沟壑,在他这里,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窸窣声。那声音很轻,像是书页被风吹动的一角,又像是指尖划过纸页的细响。紧接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某种清新柠檬味洗衣液混合着被阳光充分晒过的干净棉布的味道,隐约飘了过来。那味道很干净,带着阳光的暖意,奇异地冲淡了周围空气中因嘲笑和尴尬而变得混浊的气息。
相至几乎是本能地、用眼角的余光极度谨慎地瞥向身侧。他的新同桌,那个今天早上才在班主任简短介绍下转来的女生,名叫衣佳琪。此刻,她正非常自然地伸出手,用纤细白皙的指尖,轻轻抵住他那本因为紧张和无措而放得有些歪斜的语文课本的边缘。她的动作极其缓慢而稳定,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将课本轻轻挪动了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
不多不少,正好让书页的边缘与木质桌沿的边界,形成了一个对他而言视觉上最能接受的、近乎完美的平行与稳定结构。
相至整个人都愣住了,大脑甚至出现了瞬间的空白。那些还在跳跃的文字似乎也停顿了一秒,周围的哄笑声、老师的指责声,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这个动作是如此隐蔽、迅速且自然,除了他这个直接的受益人,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短暂的插曲。衣佳琪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她的目光依旧专注地投向讲台的方向,脸上是一片平静的专注,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桌面上的一粒微尘,或者整理了一下自己摊开的书页,再平常不过。
但相至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陌生的、带着刺痛感的悸动。这个角度……这个只有他自己在无数次失败和摸索中才隐约发现的、能让他混乱视觉稍微安定下来的“安全角度”……她怎么会知道?她不过是一个刚转来半天的新同学,甚至连他的名字,或许都是在老师点名时才刚刚记住。
一股混杂着震惊、疑惑和一丝微弱希望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内心因羞耻而筑起的高墙。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不敢置信的心情,重新将目光投回那片刻前还如同炼狱般的书页。奇迹般地,那些前一秒还在疯狂躁动、扭曲跳跃的文字,似乎被一道温柔而无形的力量悄然安抚了。它们虽然依旧不那么清晰锐利,边缘带着轻微的模糊,但至少稳定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再疯狂地舞蹈、不再张牙舞爪地嘲弄他的无能。
视觉上的压力骤然减轻,连带著胸口的憋闷也消散了不少,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像是给干涸的土地带来了一丝甘霖,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勇气。他尝试着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比之前多了一丝稳定的内核:“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虽然依旧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无法避免的磕绊,在“弥望”“亭亭”这些稍微复杂的词汇处还是会犹豫片刻,但整体上,竟然比之前流畅了何止数倍。他成功地、近乎完整地读完了整个段落,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衬衫上,冰凉一片。
教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那些准备看好戏的同学似乎也有些意外,原本准备好的嘲笑卡在喉咙里,窃窃私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甚至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李老师脸上的不耐稍稍收敛,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似乎也没料到他能完整地读下来,最终只是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地说:“好了,坐下吧。以后预习要更用心些。”
相至几乎是脱力地跌坐回椅子上,椅腿再次发出一声轻响。后背靠近脊柱的位置,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湿了一片,心脏在胸腔里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擂动着,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一种陌生的、被隐秘解围的激动交织在一起,像两股缠绕的水流,在他的血管里奔涌,让他一时无法思考,甚至忘了该如何呼吸。
他忍不住,再次偷偷地、更加大胆地,侧头看向身旁的女生。此刻,衣佳琪正微微低着头,用一支鹅黄色的荧光笔在自己的课本上细致地划着重点。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干净,下颌线清晰却不锋利,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她扎着一个利落的马尾辫,黑色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肩头,几缕碎发松散地垂在耳侧和颈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春天里随风摇曳的细柳。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过于持久的注视,衣佳琪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撞入他未来得及躲闪的眼底。那一刻,相至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很亮,不是那种刺眼的锐利,而是像沉静的湖面上骤然落满了星子,清澈、温暖,带着一种天然的、毫无杂质的善意。那目光没有丝毫的探究,也没有一丝的同情,只是纯粹的、平和的注视。然后,她对着他,毫不吝啬地弯起眼睛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那笑容很亮,极具感染力,像骤然穿透厚重云层、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底盘踞不散的阴霾与晦暗,投下了一小片实实在在的、带着温度的暖意。那笑容里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也没有刻意的讨好,只是像春风拂过草地,自然而温暖。
自始至终,她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怜悯,没有带着优越感的同情,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事后凑过来假惺惺地说一句“没关系,下次努力就好”。那些话在相至听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刺痛,提醒着他的“不同”。
但相至无比确切地知道,那一下看似不经意的、精准到可怕的挪动,绝非巧合。她一定是注意到了他的窘迫,注意到了他盯着课本时的痛苦,甚至可能,她隐约猜到了他的困境。在这个充斥着无声嘲笑、明目张胆的鄙夷和根深蒂固的不解的世界里,在他几乎已经习惯用冷漠和孤僻铸成盔甲来保护自己,习惯了独自承受所有难堪的时候,有人,用这样一种全然沉默、不着痕迹、却直抵核心的方式,在他即将溺毙在屈辱与绝望的深海里时,不容拒绝地,递来了第一块坚实可靠的浮木。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剪刀,剪断了教室里最后的平静。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瞬间喧闹起来,收拾书本的“哗啦”声、互相呼唤的声音、椅子挪动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整个教室。相至却依旧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被衣佳琪调整过角度的语文书的边缘,粗糙的纸页边缘带着一丝暖意,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能安定人心。
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从他们桌旁走过,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留着寸头的男生,是班上最爱拿相至开玩笑的人之一,名叫赵磊。他故意放慢脚步,身体微微倾斜,斜睨了相至一眼,嗓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哟,今天居然读下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会是偷偷背下来的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周围几个男生立刻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声刺耳又直白。相至的身体瞬间绷紧,刚刚回暖的指尖再次变得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准备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承受这习以为常的刺伤。反抗是没用的,只会招来更多的嘲笑和更过分的捉弄,他早已学会了用沉默当盾牌。
“赵磊。”
一个清亮的声音却抢先一步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像一汪清泉,浇灭了周围的笑声。“物理老师让你和班长去一趟办公室,好像是要说下周实验分组的事,你们快去吧,别让老师等急了。”
衣佳琪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眼神却清晰地看向赵磊,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传递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通知,没有丝毫的敌意,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
赵磊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新来的转学生会突然跟他说话,还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老师没找我”,但在衣佳琪那双清澈坦荡、仿佛能看穿一切小心思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闪躲,最终还是悻悻地“哦”了一声,拉着身边的同伴快步走开了,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口。
一场即将发生的、针对相至的刁难,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没有争吵,没有指责,甚至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尴尬,就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相至猛地抬头看向衣佳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原本以为,她会像其他同学一样,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远远躲开,却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帮他解围。这个刚认识半天的新同桌,像一个意外的惊喜,一次次打破他的预期。
衣佳琪转回头,对上他震惊的目光,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扇了扇,嘴角弯起的弧度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点小小的、狡黠的得意,像一只成功守护了领地的小猫,可爱又灵动。她什么也没解释,没有说“我是帮你”,也没有说“赵磊不对”,只是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文具,将那支鹅黄色的荧光笔仔细地扣好笔帽,放入印着小雏菊图案的笔袋里,动作轻柔又认真。
“那个……”相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你。”
这句道谢,包含了太多层意思——为课堂上那精准的一挪,为她不动声色的解围,也为刚才那句及时的“通知”。他很少对人说谢谢,不是不懂感恩,而是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不依赖别人。
衣佳琪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笑容依旧明亮,却轻轻摇了摇头:“谢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盒蓝莓味的酸奶,那是市面上很常见的牌子,蓝色的包装上印着新鲜的蓝莓图案。她轻轻将酸奶放在相至的桌角,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递给朋友一样平常:“看你刚才挺紧张的,补充点糖分会好点。这个口味还不错,我昨天刚喝过。”
说完,她背起收拾好的书包,站起身,黑色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带着青春的活力。“明天见,相至。”
她叫了他的名字。发音清晰而准确,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
然后,她便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中,那抹明亮的身影在喧闹的人群里依旧显眼,很快就消失在了教室门口,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干净的气息。
相至独自坐在渐渐空荡下来的教室里,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空旷的过道上。他低头,看着桌面上那盒蓝莓味的酸奶,包装纸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熨帖了他心口那片常年冰封的角落。那冰凉里带着一丝暖意,像冬日里的一杯热饮,温暖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伸出手,再次将语文课本小心翼翼地摆放到那个衣佳琪为他调整过的、独一无二的角度。这一次,他看得格外清楚,文字安静地停留在那里,温顺而平和,没有扭曲,没有跳跃,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或许依旧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流畅地阅读,依旧要在这个由文字构筑的世界里艰难跋涉,每一步都走得比别人更慢、更吃力。但这一次,他隐约感觉到,前路似乎不再只有他一个人孤独挣扎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有一束光,悄然照了进来,虽然微弱,却足够明亮,足够让他在迷茫中找到方向。
衣佳琪。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两个字像带着温度的糖果,在舌尖轻轻融化,留下一丝甜意。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衣”是温暖的庇护,“佳”是美好的馈赠,“琪”是珍贵的美玉。她的出现,是否真的能为他至暗的青春,带来一件极其珍贵、如同奇迹般的礼物?
他不知道答案。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阅读障碍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就消失,嘲笑和不解或许还会伴随他很久。
但他第一次,对“明天”这个词,生出了一种模糊而真切的期待。期待再次见到那个带着阳光味道的女生,期待再次看到她明亮的笑容,甚至期待,明天的语文课,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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