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车上那时的阵容，不过区别在于所有人都清醒着，氛围也更尴尬些。
“当时你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最后发生了什么，如果可以的话……”
石明珠斜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
“狐狸。”
在她决定陪着郭晚玉离开之前，有只黄色的狐狸出现在她面前。它说它接受了乔枝的好处，但是她们已经离开，就意味着接下的报酬它可以不必再交付。
但既然它已经来了，那它也不介意行一件善事再走，毕竟洞里的味道令它实在难以心安。
那是可怜之人的泪水咸涩。
十年前，虹姐的仪式确实是失败了，并且当时的她们并不如范家姐弟一般幸运。
“她们，是被选出来的，生辰同那孩子过于般配，一魂三魄被移错了位，却未被发现。但是，有些事不发现倒好，发现了，就承受不住了。”
石明珠到达滨海时，害怕又怀念这片海，她无法排解这种情绪，仿佛有些记忆正预备不合时宜地破壳，它们顶得她脑袋疼。
石明珠徘徊在海岸线周围，不敢靠太近，却又不想离太远。
也是在那时，在屋顶上“晒太阳”的“舍香”朝她搭了话。
她跟她说，好巧，你身上这件衣服“她”以前也有一件，不过是橘色的。“她”很珍惜这件衣服，直到穿不下也没舍得穿两次。
你是恶鬼吗？
石明珠很疑惑，她实在很奇怪。身上明明有些许同自己相似的气息，闻起来却完全不相同，她无法判断对方跟自己是否为同类。
而这个问题，直到最后对方也没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对方说，“我即是舍香，又是郭晚玉，又是滨南别墅的土地灵，又是做了坏事的恶鬼。”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作为人类的舍香是个听话的小孩，同时也是个除了听话一无是处的小孩。
“……她成绩不好、没有特长，除了跟我吵架以外做什么都很笨。眼睛倒是挺漂亮的，头发也很柔顺，但是被方莹剪过一次之后，她也不留了，每次都把自己弄成狗啃短发。是个自己都不爱惜自己，无可救药的人。”
“我应该是讨厌自己的”，对方说，“去哭娘洞的两天前，也是中元节的第二天，仪式的当天下午。郭晚玉直到那时候，才知道宁女士对她们温柔，还资助她们家庭的原因。她的双亲向来不和，但她的姥姥还是有些疼她的——虽然说也就一点吧。不过就这一点，也足够让她同情郭晚玉，没把她能去市里上学、能买新衣服、吃好东西，都是因为她的运早已在暗地里被换了钱这件事告诉她。”
“但舍香是知道这件事的。不仅她知道，她的双亲、姐妹都知道，大家说得多了，她也早就接受了，毕竟她是个听话的小孩。虹姐来通知她这件事的时候，她虽然感觉有些突然，就好像喜欢的东西还没吃够就突然宣布停产一样那么突然，但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
借运这件事原本定在十八岁，舍香见过自家姐姐的十八岁。
大姐当时已经嫁去了邻村——这在老家当地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不过那年的重点，是她正闹着和男方离婚。舍香觉得很好笑，明明她都没有和对方领证，明明前一天她还在拍着某手，标题是小媳妇日常。
二姐的十八岁很近，就在年初三。她脾气很倔强，大过年的她突然同爸爸吵了一架，被拿棍子打断了两根肋骨，还是妈妈拦着，说脸坏了就嫁不出去了爸爸才罢休。不过她脾气还是那么倔，第二天妈妈去诊所看她时，她已经偷跑去外地打工了。其实前一晚，舍香看到了她爬窗回家偷身份证，但是她装作没看到，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自己顶多也就是被扇两个巴掌。
在家里，至少在她十八岁以前，她是价值最高的人。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宁女士不会放过他们全部人，舍香很小的时候，就从爸爸奉承的嘴脸里参透了这件事。
但十八岁之后，这件事就不再是了。
因此舍香从来不会去幻想将来，或是想象自己长大的样子。
总的来说，那应该不是件好事，舍香想。
所以中元节，当她们被大人告诫不要靠近海边，因此只能无聊地站在天台上看着海面，而宁方莹突然靠近她，说她不想到了高中还是个普通孩子时，舍香就明白了。
她本身对借运这件事就不抗拒，她知道这是好日子应付的代价。更何况她也仰慕宁方莹，她明亮、耀眼，如果人生可以用价值衡量，那她比自己昂贵得多。
她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同她一起来的另一个普通小孩，郭晚玉。所以当宁方莹告诉她，让她别忘记转告郭晚玉仪式的事时，她沉默了很久。
看着宁方莹摆摆手转身下楼的背影，舍香看着怀里抱着三根甜筒，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的郭晚玉出神。
她实在不知道，该拿这个她不放心的普通小孩怎么办。
那家伙总是很吵，喜欢莫名其妙跟自己比赛，品味不好、土，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找出几百个她的缺点。
除此之外，她还喜欢妄想——今天说着自己以后想当医生救死扶伤，明天就说自己想当导游环游世界。
其实你一个都做不到，舍香想，先不论成绩是否优良，首先……
你就活不到长大的那天。
但是她总是没办法对她说出口，就像郭晚玉那总是欲言又止的姥姥一样。
看着她逐渐拔高的个头，舍香偶尔也会想，她如果长大肯定会有一米七，那样的话说不定当模特也可行。
但是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过，毕竟那太幼稚了，要是说了出来，自己不就变成跟她一样爱妄想的小孩了吗？
好在宁方莹做事总是喜欢多考虑一步，告诉了舍香的事，她同样也告诉了虹姐。并且在做同样的事上，虹姐比舍香要靠谱得多。
——仪式的时间算好了，就在次日晚上，有什么想吃想要的告诉我，我去给你买。
虽然有些意外郭晚玉并不知情，但虹姐还是说了。她还告诉郭晚玉说没关系的，这件事并不会很疼，并且也不会立刻死去，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快乐地过好几年，宁女士会给她资助的。
虹姐还在的时候，郭晚玉只是点了点头。
可等虹姐一下楼，郭晚玉立刻就哭着跑去了隔壁舍香的房间，但她们什么都没说，就连哭也不敢很大声，因为怕被隔壁的宁方莹听见。
舍香也很乱，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重复着别担心、别那么娇气，没关系的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她感觉烦躁、感觉有什么话哽在了喉咙，但她说不出来。
十四岁的舍香，没有更佳的答案。
她只能等郭晚玉哭累了，睡着了，然后自己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发呆。
第二天的仪式，没有好姨，只有虹姐。
但当时的舍香和郭晚玉并不知道，这场仪式原来未经宁庆缘和好姨的同意，只是一个孩子的坚持为之，以及另一个不成熟大人希望的立身扬名。
那天舍香吃了很多东西，很贵的那种冰淇淋，她一个人一下午吃了八盒，反倒是郭晚玉，忧心忡忡的什么都没吃下去。
晚一些的时候，虹姐按时来接她们，也是在那时，她们才第一次通过0号房间，来到了彼时还未被特异空间影响而打乱得乱七八糟的地下。那里没有白雾、没有后期改造的安全屋，当时虹姐一推开门，出现在面前的就是凌乱的会客室。
虹姐说，宁庆缘听了某些人的谗言，业务正做到最好的时候却匆忙终止，甚至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她说这话时语气明显有些不忿，似乎在抱怨宁庆缘丢了块炙手可热的好蛋糕。
说的虽然是宁方莹的亲生母亲，可当时宁方莹却没说什么，她只是淡薄地看了看周围。业务室外，一条路通往仪式室，另一条路向下走，通往已经荒废、来贩卖运势的人们曾暂居的住所。
宁方莹对不感兴趣的事向来懒得浪费力气，她径直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为此虹姐欣慰地笑了。
她称赞对方，说你会走得比宁女士更高、更远。
宁方莹没有回头，她默认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后来的事她们都知道，不出意外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其实仪式途中，在虹姐不太熟练地反复翻看笔记本时，有些事就已经注定。区别只有舍香是从头到尾除了些许紧张，别的都不在乎，以及郭晚玉在红烛光照不到的她的背后，又一次偷偷地掉泪。
怕？
两个小孩在摇曳的火光里偷偷牵了手，没有说话，只是用牵起的手一笔一划写着字。
嗯。郭晚玉点了头。
火光的另一边，宁方莹在催促虹姐，问她还没好吗？她不是完成了范家姐弟的换运仪式吗？为什么还是不行？
看着她们的样子，舍香莫名想到了二姐回家偷身份证的样子，那副场景明明这么滑稽，她明明可以大声一点叫出声。况且她是个听话的小孩，应该大声叫出声。
但是她沉默了，放弃了一个听话小孩的义务。
而现在，也不知怎么想的，她偷偷将头往后靠了一些。
“如果你不想这样，那只要保持不想的想法就好。”
又一次，她做了一个听话小孩不该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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