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暑气未消,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新生的焦灼气息。努尔哈赤背上的旧伤在宁远惨败的打击和盛夏酷暑的侵蚀下急剧恶化,毒疮迸发,高烧不退,陷入深度昏迷。太医们束手无策,汗宫内弥漫着绝望与压抑。皇太极几乎衣不解带地守在父汗榻前,处理紧急军务的同时,更要警惕着权力交接前的暗流涌动。玉章亦需日日入宫侍疾,强忍着身心俱疲,在压抑的汗宫中保持着最得体的仪容。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青影,成为这沉重氛围中一道无声的注脚。
一次,玉章端着刚煎好的药汤进入寝殿,皇太极正背对着她,凝视着努尔哈赤枯槁的面容。殿内烛光摇曳,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玉章轻步上前,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贝勒爷,药熬好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皇太极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努尔哈赤微弱的、艰难的呼吸声。过了许久,皇太极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疲惫和深藏的悲痛:“韩代和阿达海,走得很壮烈。” 他没有用“战死”,而是用了“走得很壮烈”。这是对逝者的最高敬意,也是对生者最直接的提醒——钮祜禄家的牺牲,他记得。
玉章的心猛地一揪,痛楚尖锐地刺穿了她强装的平静。她垂下眼睫,遮掩住瞬间涌上的泪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四哥和五哥是钮祜禄家的巴图鲁,是大金的忠魂。能护卫父汗,是他们的荣耀…也是钮祜禄家的本分。” 她将巨大的悲痛和对兄长的心疼,硬生生转化为对家族荣誉的强调和对忠诚的背书。她知道,此刻任何软弱的哭泣,都可能削弱这份牺牲在皇太极心中的分量。
皇太极终于转过身,锐利的目光落在她强忍悲伤的脸上。他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到了她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手。她的克制,她的“本分”之论,既让他感到一丝安慰,又让他心底那根怀疑的刺微微颤动——她是否太过冷静?这冷静背后,是否藏着不属于“额亦都之女”的疏离?
他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带来无形的压力。他伸出手,并非安慰,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轻轻拂过她脸颊旁一缕被汗浸湿的发丝。指尖的触碰冰凉而短暂。
“你额娘…如何了?” 他问,目光紧锁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强撑的平静,看到其下真实的裂痕。
玉章感到他指尖的凉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是真实的哀伤和担忧,却也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韧:“额娘…还是那样,神志时清时昏,只念着四哥五哥的名字。太医说,是哀痛过甚,伤了心脉本源。” 她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强压下去,“妾身只盼…只盼父汗能好起来,或许额娘听到父汗康复的消息,能有一线转机…” 这是她真实的期盼,也是将母亲的生命与努尔哈赤的生死微妙地联系在一起的暗示——钮祜禄家的牺牲,需要更大的回报,而大汗的康复,是这个回报的前提之一。
皇太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回了手。玉章话语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和暗示,他听懂了。她的坚韧、她的“本分”、她此刻为母亲流露的脆弱,都巧妙地编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他无法忽视也无法苛责的力量。他沉默片刻,最终只道:“照顾好自己。这里…和家里,都离不开你。” 这既是认可,也是一种无形的枷锁——她必须继续扮演好她的角色。
天命十一年八月十一日,后金大汗努尔哈赤,在无尽的遗憾、愤恨与伤痛中,崩逝于盛京汗宫,终年五十八岁。他最终未能留下明确的传位遗诏,但在弥留之际艰难抬手指向皇太极的动作,以及数年来实质移交的权柄,都成为皇太极继承汗位最有力的依据。一同陨落的,还有钮祜禄家的两位年轻巴图鲁——韩代与阿达海。
国丧的悲恸如同沉重的铅云笼罩盛京。汗宫内白幡林立,哭声震天。钮祜禄府邸则沉浸在丧礼的惨淡之中,府内一片缟素,哀伤深入骨髓。
然而,权力真空的紧迫感更如同实质。在代善被废、阿敏(舒尔哈齐之子)能力威望不足、莽古尔泰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且诸子年幼(多尔衮、多铎等)的情况下,手握重兵、威望最高、且已被努尔哈赤实质托付国政多年、并在宁远撤军时力挽狂澜的皇太极,成为汗位无可争议的继承者。韩代、阿达海的英勇牺牲,以及皇太极在关键时刻对钮祜禄家族的郑重承诺与安抚,更让钮祜禄家族乃至整个八旗对皇太极的忠诚达到了新的高度。
在代善长子岳托、镶蓝旗旗主阿敏、正蓝旗旗主莽尔古泰以及皇太极心腹重臣(如范文程等汉官)的拥戴下,一场平静而高效的权力交接迅速完成。几乎没有遇到实质性的阻力,皇太极的继位已是众望所归。
登基大典在肃穆庄严而又暗流涌动的氛围中举行。皇太极身着明黄色绣金龙袍,头戴金顶夏朝冠,端坐于崭新的汗位之上。他面容沉静,目光深邃如寒潭,扫视着阶下匍匐的诸贝勒大臣、蒙古王公、汉官降将。那目光中,再无半分面对玉章时的疑虑与审视,只有睥睨天下的威严与掌控乾坤的自信,如同新铸的利剑,寒光四射。
在宣告登基的诏书中,皇太极以沉痛而庄重的语气,特别褒奖了韩代与阿达海的忠勇:“…宁远之役,天不佑我,然忠魂不泯!都统韩代、阿达海,奋不顾身,以身蔽箭,护主捐躯,忠烈贯日,义勇干云!实乃国之柱石,八旗楷模!” 他追赠韩代、阿达海为二等伯,赐予大量人口、牲畜、财物,并郑重承诺:“其遗孀孤弱,本汗心悯之,当厚加抚恤,视如本汗之亲眷。其子嗣,必悉心教养,使之承父志,继忠烈,为大金栋梁!” 这番宣告,既是对钮祜禄家族巨大牺牲的至高补偿和安抚,也是向所有臣民昭示:忠诚于皇太极,必得厚报。
玉章身着庄重华贵的嫡福晋朝服,带着同样身着小号吉服、神情懵懂却努力模仿大人严肃表情的洛博会,站在离汗位最近最尊贵的位置。她垂首恭立,仪态端庄。然而,她的内心却如同风暴肆虐后的海面,看似平静,深处却翻滚着惊涛骇浪。
丧兄之痛尚未平复,巨大的权力更迭已然降临。家中,四嫂伊尔根觉罗氏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像一尊失去灵魂的躯壳;五嫂郭络罗氏虽不再歇斯底里,但眼神涣散,形容枯槁;失去父亲庇护的侄子侄女们,尤其年幼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惶不安,像受惊的小兽。这些,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她的心上,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
她强撑着精神,维持着未来国母应有的雍容气度,但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如同最上等的白瓷上细微的冰裂纹,只有站在她身侧、高踞于汗位之上的皇太极能清晰地感受到。
当山呼“大汗万岁”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响彻大殿,震耳欲聋,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时,皇太极的目光,越过匍匐的群臣,越过象征权力的九重台阶,最终精准地落在了玉章沉静的侧脸上。
那目光深沉如渊,复杂难言。
那深埋心底的疑窦,关于“雍亲王府”与“阿蕴”的幽灵,并未因这场剧变而消散,反而在新的权力高度上,转化为更深的探究欲。她是如此完美地扮演着钮祜禄家的女儿、他的嫡福晋,这完美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警惕的谜。
目光中蕴含着绝对的掌控——她是他的所有物,是他权力版图上重要的一枚棋子。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那目光深处,还藏着一丝近乎怜惜的波动。看着她此刻强忍哀痛支撑门楣的倔强,看着她因巨大压力而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膀,看着她牵着他们共同的孩子洛博会…这一切,构成了一种超越纯粹利益与猜忌的复杂羁绊。她是他的责任,是他儿子的生母,是他政治棋盘上不可或缺的助力,也是…一个他始终未能完全看透、却已深深嵌入他生命轨迹的女人。
玉章没有抬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复杂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束缚。她牵着洛博会温热的小手,那是她在冰冷权力祭坛上唯一的暖源。
努尔哈赤的崩逝,如同一道分水岭,彻底划开了旧的时代。皇太极在众望所归中登上汗位,成为后金新的主宰。盛京城在短暂的国丧肃穆后,迅速被新汗登基的忙碌与希冀所笼罩。权力的交接稳固而高效,皇太极展现了他作为统治者的铁腕与远见,迅速着手整肃内政,安抚诸部,并积极筹备着对明王朝的下一轮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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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新篇已启 权力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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