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院,抄手游廊。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中,连檐角栖着的雀儿都敛了翅羽,仿佛连鸣叫声都消失了。
廊下侍立的仆妇们垂首屏息,连指尖都颤着不敢轻动,生怕自己成为这场暗潮的目标。
“你——!”
姜婴宁倏然抬眸,睫羽如刃般掀起,凝向对面面色青白交替的林玉莲。
她唇角勾出一弯轻蔑的弧,似笑非笑,“姨娘可是有疑点?那不妨请四弟来对峙一下?”
林玉莲喉间一哽,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她自然知晓若真将宋恩赐召来,她心爱的儿子只会沦为姜婴宁讥讽的对象,沦为这贱人报复的踏脚石。
于是她强行挤出抹僵笑,任由鬓边碎发被冷汗黏在颊畔,“二姑娘何苦为难妾身,这纸鸢到底是皇家之物。二姑娘若执意私藏,便是七殿下那儿,也恐难交代吧?”
姜婴宁眉梢倏挑,笑意陡然凝为冰刃,字字剜向对方软肋,“皇家?姨娘这是要拿皇权压我?”
林玉莲膝骨一软,踉跄着退半步,却强行稳住身形行了个虚礼。
她眼帘低垂,掩住眸中翻涌的怨毒,声线浸着颤意,“妾身……妾身岂敢。”
她缓步逼近,鞋底碾过青砖,笑道,“你确实不敢——可你偏生敢用‘皇家’二字作幌,用虚无的猜忌糊弄本姑娘?”
“林姨娘,论胆大,这府里谁及得上你半分?”
林玉莲面色青紫交错,掌心帕子已被拧得皱如枯叶,她万万没想到姜婴宁为了给个贱婢报仇,竟将她的威胁原样奉还,字字句句专挑她最痛的心口。
喉间腥甜翻涌,却只得挤出抹比哭更惨的表情:“二姑娘这是折煞妾身了……若没几分凭证,妾身岂敢这般‘胆大妄为’?”
她忽地昂首,双目淬出冷芒,怒道:“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四公子的风筝乃金箔裹身、飞禽模样,工艺精绝!这般雕工绘技,除却皇宫御匠,民间何人能及?”
姜婴宁竟似由衷赞许般点头一笑,实则饱含讥笑:“林姨娘你到底是小家户里养出来的妾室,少见多怪啊。”
说着,她忽地倾身至面色铁青的林玉莲耳畔,轻蔑出声:“因为你瞧着不但是小家子气,还真是名副实实的愚——蠢!”
林玉莲面色骤变,凤眼燃起滔天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焚尽。
她右掌攥得骨节发白,几乎要挥向那近在咫尺的讥诮面容——可尚未动作,便撞进姜婴宁冰冷的眸中。
双眸子静如死水,却暗藏噬人的锋芒,嘴角讥笑纹丝不动:你胆敢动我一分,试试看?
莫名寒意自脊骨窜起,林玉莲竟被这眼神钉在原地,膝骨发软,踉跄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让,恰如溃败的号角,激得姜婴宁眸中讽意更浓。
廊外忽有风卷过,却吹不散这死寂中绞杀的戾气。
绛紫垂眸瞥见林玉莲面上青红交替的羞愤之色,这才莲步轻移,福身行礼,道:“林姨娘容奴婢直言——这金雕纸鸢,乃当年夫人特意命人赠予姑娘的。”
她语声依旧温婉,却字字如刀,“彼时夫人专程请了三位宫中御匠,共制纸鸢三枚:天上翱翔的金雕、地上缓行的玄龟、还有一只焰尾赤狐。”
她眸中笑意渐深,似含着一汪看不透的深潭,“姑娘五岁生辰那日,这三鸢齐飞,引得满府称奇……那时姨娘尚在府外,未曾得见这般盛景,不知晓原也寻常。”
林玉莲面色愈发铁青,指甲掐入掌心亦浑然不觉。
她自是知晓绛紫所言非虚——当年她确是被宋均暗养在外宅,直至夫人病重才得以抬进府门。
这贱婢如今提及旧事,分明是在拿她的出身讥笑!
可绛紫面上仍挂着那副不愠不火的浅笑,恍若对眼前这“眼里只塞着利益”的姨娘毫无兴致,连讥讽都懒得费神。
她语调依旧恭顺,却暗藏锋芒:“姨娘如今执掌中馈已有三年,虽不便过问姑娘院中的私库,但府中账册总该是瞧过的罢?”
“若姨娘实在存疑,不妨遣人去库房取那《闺簿》,当场对峙一下?”
绛紫此言如重锤击鼓,林玉莲的面容霎时扭曲得比哭更难看。
她心知若真按绛紫所言取来册本对证,那白纸黑字岂非当场抽她耳光还难看?
只得强行挤出抹僵笑,笑意却比纸鸢残线更脆弱,“如此说来,倒是妾身错怪姑娘了……”
她垂眸时睫羽颤动如风中蛛网,声线干涩,忽然妥协:“妾身……妾身原就是姑娘口中那‘上不得台面的小小妾室’,还请姑娘海量,莫与妾身计较。”
姜婴宁静观她这副屈辱模样,眼底讽意如冰下暗流。
她眉梢轻挑,扫过四周垂首侍立的仆妇,轻笑:“姨娘这话可冤枉我了,我何曾说过‘小小妾室上不得台面’?你且问问这廊下众人——可有人听见我吐半个轻贱之字?”
她语声清亮,却暗含刀刃般的冷意。
实际上,姜婴宁怎会不知她的盘算?
眼下宋均离府未久,若此时落下把柄,待那位“青梅竹马的情郎”归来,岂有她姜婴宁好果子吃,指不定还扣一个“苛刻姨娘欺负庶弟”的的名头呢?
林玉莲被她这“周全”的应对噎得喉间生疼,指尖死死抠入掌心,指甲几乎掐出血痕。
这贱人为何似看透她所有算计般,就连那酷似那个死去的贱人的眉梢眼角,都挂着对她漫不经心的讥笑,恍若早将她的心思捏在掌心把玩。
林玉莲胸中再次怒火翻涌,却只得强咽下这口恶气,僵笑着退半步,咬牙哑声道:“二姑娘说的是……是妾身糊涂,还请姑娘宽宏,给妾身一个悔过的机会!”
姜婴宁静立如松,唇角含笑却眉眼无温。
她广袖轻拂,颔首道:“既姨娘诚心悔过,本姑娘自当成全。”
言罢倏然垂眸,凝向地上跪伏的小红,声线冰冷:“你还不起身?莫不是要姨娘难堪?”
小红怔忡片刻,眸中迸出惊喜之色。
这猝然转机令林玉莲攥帕的手一抖,徐嬷嬷喉间暗哼,二人皆被那抹喜色灼得心颤——这贱婢竟敢当着主子的面露出这般神色,分明是起了报复的心理。
果然。
小红从地上腾起的刹那,似蛰伏已久的野猫骤然发难,她旋身抬手,耳光甩向徐嬷嬷的老脸,掌风凌厉得竟将她整个人掼倒在地。
未待那老骨头发出哀嚎,小红已提起绣裙,一脚狠踏其手背,鞋底碾磨。
徐嬷嬷这才凄嚎出声,捧着手骨碎裂的右手,血沫混着涕泪泼洒满地:“啊!!!——我的手啊!!”
林玉莲惊得魂飞魄散,踉跄扶起徐嬷嬷时,鬓发皆颤。
怒火烧得她几欲撕了这贱婢的脸,可抬眼却见小红昂首无畏,红肿的半颊故意凑近她眼前——分明是在挑衅她“打不打”!
更骇人的是姜婴宁静立如松,唇角似笑非笑,眸中冷光如观戏,分明在等她动手。
林玉莲喉间腥甜翻涌,拳头捏得骨节喀响,却终是挤出比哭更惨的笑:“是妾身疏忽管教,连累姑娘受惊……还请姑娘宽宏,让妾身愿代这老奴受罚,只求姑娘饶过她这一回!”
姜婴宁听出她话中暗藏机锋——明知小红不敢真伤主子,偏借“代罚”保住她们二人的颜面。
毕竟打了徐嬷嬷的脸,林玉莲的脸也就没有几分了。
她眉梢微扬,心知此刻若再施压,恐逼得林玉莲狗急跳墙,于是语声淡然:“姨娘既愿担责,此事便罢了。”
说罢瞥向绛紫,倦意慵懒:“我乏了,余事交给你处置。”
言毕转身,绣鞋踏过青砖的声响,似乎踩踏在林玉莲愤怒的心尖上。
绛紫屈膝,道:“是姑娘!”
姜婴宁的脚步忽然一顿,歪头对绛紫,笑道:“记得将那纸鸢拿回来,如今可是千金难求的稀罕玩意了。”
绛紫再次垂眸,恭声应道:“是,姑娘。”
待姜婴宁裙裾渐远,她方转身凝向林玉莲那青白交错的脸色,抬起双手,温声道:“林姨娘,请将纸鸢交与奴婢罢——莫让奴婢为难。”
林玉莲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寒眸剜向呆怔的冬儿,叱声如鞭:“你这贱骨头!还不将东西呈给绛紫姑娘!”
言毕拂袖而去,用力踏过青砖发出声响,似踩碎一地尊严。
冬儿惊得面色如纸,颤抖着将纸鸢捧至绛紫面前,声如蚊讷:“请……请姐姐收好。”
绛紫颔首接过,忽又转向红肿着脸的小红,温声道:“稍后自有人送药膏予你,诸位且退下吧。”
语毕,她似不经意瞥向冬儿袖下那抹难掩的淤青,低语如耳畔私絮:“冬儿姐姐且留步——那药膏尚余些许,正可赠予姐姐。”
言罢指尖轻点其袖口,一物悄然滑入掌心。
冬儿怔愣间,绛紫已退开半步,垂眸作礼,再无多言。
众人鱼贯离去,冬儿独立廊下,垂眸凝视掌中那枚碧色瓷瓶,釉面泛着冷光。
她唇角扯出苦笑,似自嘲,似感激,终是提裙转身,消失在玲珑院蜿蜒的游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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