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像潮水般分開,露出一條漆黑的長廊。牆面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流動的回聲——聲音懸浮在空氣中,像霧的紋理,被反覆拉扯、重疊、放大。
「這裡是回聲之廳。」天音在我身邊低聲說,語氣比剛剛多了幾分慎重。「在這裡,生者壓抑沒說出口的話,會化作聲波,停在我們能觸及的空間裡。」
我走進長廊,回聲如潮。起初是些零碎:有人在商店櫃檯上嘀咕著要不要買蘋果,有母親在廚房對著鍋子念著孩子的名字,有學生抱怨考試題目太難,笑聲短促而輕。這些聲音平凡,卻像未被收好的手稿,一句句自顧自地掉落。
聲音變得更密集:有一個男人反覆說著「對不起」,語氣裡全是無法挽回的悔恨;有一段低沉的獨白,像老兵回想最後一次戰鬥的影像;有少女在夜裡記錄一段秘密戀情,聲音裡有羞澀和甜。還有一個孩子輕聲唱著搖籃曲,旋律破碎,卻溫柔到令人心疼。
它們互相疊合,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我幾乎分不清哪個是真正屬於澪的聲音,哪個只是路過的回響。每一句話都像針,刺進胸口;每一段未竟之語,都帶來一種沉重的溫度。
就在混沌中,有一句話像從一處較為安靜的角落滑出,帶著熟悉的輪廓:「……彰真,如果你在就好了。」不是獨占,但足以讓我停住腳步。那聲音顫抖,帶著夜晚的孤寂與習慣性的自言自語——同時旁邊有別人的唉聲、別人的笑話,還有市場上討價還價的吆喝聲,像生活的雜音把這句話輕輕推擠。
天音沒有急著安慰我,她只是攬起一圈回聲,讓我能更清楚地聽見不同的聲音,也教我如何辨別。她淡淡道:「回聲之廳會把每個人的情緒放大,你要學會聽——不是全部都抓住,而是分辨哪些需要你承受,哪些只是經過的碎片。」
我試著集中,像把注意力當成燈光照向不同的角落。瞬間,聲音分層:有人的遺憾在反覆求饒,有人的秘密在悄悄許願,有人對未來的恐懼像細碎玻璃碎裂。那個老兵的聲音帶著金屬感,反復說著「回家」,孩子的搖籃曲在另一邊重複著同一個音節,市場裡的吆喝聲又把現實拉回。
我發現自己不再只是被動聽眾,而像個站在控制台前的人。若把注意力全放在某一句話上,那句話就會在我心頭沉澱,成為我的痛或是暖;若放任所有聲音湧入,我會被淹沒。這是一種學習:如何選擇承擔,如何放下不該背負的重量。
「有時候,人們需要的是一個回應的殘影,而不是整個答案。」天音說,她的聲音柔和卻堅定,「你不能替他們說話,但你可以讓他們在某個瞬間感覺被聽見。那份感覺,本身就很重要。」
我再次聽見澪的低語,這次更靠近一處溫暖的光影:「我每天都跟照片說話,好像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話語裡有自責,也有一絲無力的期待。它與另一段對話交錯——有人在午夜裡祈求母親原諒,有人訴說著一段沒來得及結束的友情——這些聲音在廳中彼此碰撞,形成難以言喻的厚度。
我想上前擁抱每一句孤獨,卻只能把注意力化為微小的行動。於是我把一簇微光導向那句話附近,讓光像羽毛般飄落在回聲的邊緣,柔和那句話的刺痛。澪的聲音在光邊顫抖了一下,像被輕撫,她在某個房間的動作微微停頓,好像呼吸穩了些。
天音看著我,眼底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教導者的溫度:「你會看到各式各樣的痛苦,它們不全跟你有關,但每一個都值得被看見。你的任務,不是成為所有人的重擔,而是成為那些片刻的溫度。分辨,並承受你該承受的。」
我在回聲的流中慢慢明白:幽靈世界的聲音豐富且殘酷,它既承載著最平凡的日常,也藏著最深的祕密。學會在其中行走,是守護的課題之一。
回聲逐漸遠去,長廊深處傳來一聲微弱的吟唱,像是邀請,也像是試探。我收起胸口的疼,抬頭看向天音。她微笑著,伸手指向長廊的盡頭:「那裡,有另一個地方——夢境交界。生者的夢有時會與我們相遇,你若想靠得更近,就得學會在夢裡留下一道溫柔的痕跡。」
我點點頭,心裡裝著剛剛聽見的各種聲音:市場的喧嘩、孩子的歌、老兵的祈求、還有澪那句不算突出的、卻像鈴聲般一再迴盪的話語。這些聲音不再只是回聲,而成了我守護的範圍——廣闊、混亂、卻真實。
他說:「回家吧……回家就好,別再往前走了。」
聲音粗糙,像是被風吹裂的布條。那是老兵的話,重複好幾遍,每一次都像把一塊鐵塊從心口剝下。回聲中有金屬的味道,還有遠處爆裂的影像——他在呼喚一個再也回不去的港口。
她笑著數蔬菜的重量,催促著:「別挑了,回來就煮。」
語氣溫柔又急促,像市場裡的婆婆。後面接著是孩子的腳步聲和碗碟輕碰的聲響,平凡到像牆角的灰塵,卻讓整個廳堂瞬間有了暖度。這類生活的瑣碎,像細沙,填滿那些裂縫。
「我本來想留下那封信。」
一個低沉的「對不起」緊隨其後。那人反覆練習著道歉的語句,像在排演一次無法發聲的辯白。回聲放大了他的遺憾,讓每個音節都拖出長長的尾巴,讓人幾乎能聞到未寫完信紙的油墨味。
午夜裡有女孩的竊笑,帶著幾分羞澀:「如果他知道就好了,會不會也笑?」
接著是兩個年輕人的低語,談論一場沒勇氣開始的戀情。聲音細得像針,卻在夜空下閃著銀光,讓人同時心酸又甜蜜——那些還沒發生的可能性,在廳裡被反覆試探、回放。
孩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唱著破碎的搖籃曲:「la——la——睡吧,不要怕。」
歌聲脆弱,像玻璃上落下的雨滴,反覆掉落又不願散去。每一次旋律出現,都像在告訴幽靈們:有些溫柔,會跨越兩個世界。
澪的一句話從一角飄來,語氣平淡卻帶著習慣性的自言自語:「……我今天把照片擦乾淨了,你會喜歡嗎?」
它並不獨占整個廳堂,反而像被其他聲音輕揉、擠壓,但在某個短暫空隙中,那句話變得清晰,像燈塔在霧裡閃了一下。對我來說,那道閃光像刀也像羽毛——刺疼且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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