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被地上湿溻溻的血水浸湿,跳动了两下,被彻底浸灭。
紧接着屋内重新亮了。
但不是掉在血泊里的蜡烛,而是屏风旁立着的烛台。
赵姰迈着无声的步伐,将屋内所有蜡烛都慢条斯理点燃,整个屋内,要比方才更加明亮,几乎将所有空间都笼罩在了光明中。
昧蔡死死盯住手举灯盏,往席位走的赵使臣,顿觉舌头发硬,一股强烈的苦涩感袭上嗓眼,让她大脑轰隆隆鸣响。
而可多在看到赵姰的一瞬间,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好巧不巧,与倒吊在椽子上的刺客尸体对视住,更是一口气没上来,吓得睡了过去。
赵姰将平头案的蜡烛点燃,才落座,对昧蔡抬手示意。
昧蔡脑子里早已停止了思考,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等反应过来时,侍者已经端着热水进来,并将棉布递给她。
昧蔡魂不守舍将脸上的血渍擦掉,侍者离去。
赵姰道:“想必阁下就是大宛相国,昧蔡。”
昧蔡稳了稳心神,说:“你便是赵使臣。”
赵姰说:“其实相国没必要问我这种没有任何异议的问题。”
昧蔡露出一丝尴尬。
赵姰说:“你与洛阳令是几十年来的笔友,而我此前也在洛阳令手下做事,对阁下也有所耳闻。知晓阁下心怀仁慈,热爱中原文化。”
倒吊的尸体还在往下滴血水,每滴下来敲击到木板,就好似在昧蔡的指尖扎了一针,钻心得疼。
赵姰还在继续说话。
“此次前来,我是奉了汉庭太后与皇帝之命。
陛下深明大义,尽管我的身份有罪卒之后的嫌疑,但还是看在我有为国效力的信念,不计前嫌,任命我为大汉使臣,出使西域。”
昧蔡叹道:“大汉皇帝果然气度非法,是下官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赵姰道:“这次我来这里,是为了与阁下议和,争取将这场不该发生的战争提前消除。”
昧蔡亦是心有触动:“不知汉庭有何旨意?”
赵姰说:“汉庭与大宛的矛盾其实很简单,就是大宛国王杀死了使臣徐高,私吞了二十万两黄金,蓄意不将宝马卖给我大汉。”
昧蔡却说:“大人,容下官斗胆说两句,其实徐高之死很蹊跷,并非是我大宛而为,而且二十万两黄金离奇消失,我正在调……”
“这些都不重要了。”
赵姰突然一句,打断了昧蔡的后话。
昧蔡愣神,有些意外地看向赵姰。
赵姰也迎上昧蔡诧异的眼神:“事已至此,真相又有何重要?”
悠悠的语气让昧蔡眼皮猛地挑了一下。
赵姰道:“事实就是,绝大多数人,包括汉帝都不会在乎真相。
他们只相信他们所认为那样。
认为,是大宛国王杀死了同父异母的兄弟徐高,私吞了二十万两黄金。
这就足够了。
相国大人,你是聪明人,应该能懂我的意思。”
昧蔡瞳孔放大:“大人您是要我”
赵姰:“一个目光短浅的车夫会将主人带入深渊,而一个目光长远的车夫,却能拨开浓雾,看到前方到底是官道,还是悬崖。”
赵姰进贵山城数日,介子每天登楼遥望,都没等到赵姰回来。
晚上更是做了个噩梦,梦见赵姰把大宛国王给杀了。
纯真的模样,可右眼的瞳仁沾着滴血,眼睛一眨,整个右眼顷刻间被鲜血侵蚀,通红一片,却又无辜地看着他。
毛骨悚然的一幕惊得介子从噩梦中惊醒,看着黑漆漆的帐篷,心脏狂跳,介子摸黑端起碗喝了一点水润润嗓子,才发现只是噩梦。
拉开帐篷,外面早已天光亮。
而有斥候策马进了军营,说:“大宛投降了,大宛投降了!”
霎时间,军营中担惊受怕的士兵们欢呼了起来。
介子连忙穿戴好皂袍进贤冠,与将军李贰来到贵山城外。
就看到大宛国王的尸体与脑袋分别挂在城楼上。
一袭丧服的昧蔡出门,双膝跪地,将大宛国印双手奉上。
介子看向昧蔡身后的赵姰,赵姰微微颔首。
李贰哈哈大笑,接过国印,当场就册封昧蔡威大宛新任国王。
昧蔡亦是当庭允诺,将三千匹良种大宛马送给大汉,缔结大宛大汉两国友好。
临别时,昧蔡与赵姰在城楼散步。
昧蔡突然说:“其实我有个问题藏在心中几日,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姰道:“尽管问。”
昧蔡说:“当初使臣初来大宛,我本是要杀了你向大汉邀功,为何你会推举我为大宛国王?”
赵姰:“你是要问我为何不计前嫌?”
昧蔡点了点头。
赵姰道:“你杀我,是因为你不明缘由,但本意是为阻止两国交战。
既是热爱和平的政客,就该担当大任。
黄河长江流域孕育不出狭隘排外的文明,我自幼饱受两河流域文化的熏陶,虽然才疏学浅,但也知晓包容的重要性。
若为一己之私而白白损失一位爱民如子的人才,哪怕人不收我,黄河也会将我吞入其中,教我粉身碎骨。”
昧蔡心中动容,忙作揖:“我决定在大宛国上下推广学堂,普及华夏文明,不知使臣可有典籍文书?
说来惭愧,大宛从古至今,对中原文化知之甚少,就连我也是废了好些力气才讨得一两本来阅览。”
赵姰说:“典籍早等早已备好,不日就充入大宛国书库。”
昧蔡笑说:“到时候我会派人抄写副本散播至各城书院,供人阅读。”
赵姰:“如此甚好。”
相谈甚欢中,以士兵过来抱拳。
昧蔡道:“大人这就要离开?”
赵姰作揖:“正是。”
昧蔡:“何不再多留几日,半月也好。”
赵姰道:“实在是公务傍身,还望国王陛下能理解。”
昧蔡只得送赵姰出城,目送她远去。
可多走过来:“还是没能留住赵使臣?”
昧蔡点头。
可多甚是可惜地说:“再过些时日,北伐凯旋归来的策勒王子会来我们这里。
几年前单于让他去攻打阿兰和贵霜。
本意是要彻底灭国,然策勒只杀了王室成员,将平民与奴隶全数释放并划分土地给他们。
如此主和派,若是能与赵使臣见一面,说不准能缓和匈国和大汉几百年来的矛盾。”
昧蔡也叹道:“赵使臣是不可多得的骁将,勇猛多谋却心怀仁道。
策勒王子与她有许多地方都很相似。
若能面对面商谈两国政事,或许真的有转机。
不过事在人为,可有时候又事事难预料。
如今赵使臣是奉旨来处理西域这边的事务,若为了匈国一事在我们这里耽搁半月,估计西域的那些小国又会开始蠢蠢欲动。
如若做出什么混账事,到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也罢,等有机会,我们再撮合赵使臣与策勒王子见面。”
可多转念一想,说:“其实不用我们撮合,他俩或许也能见面。”
昧蔡:“哦?”
可多:“策勒王子除了是单于的养子,还是于阗国国王的亲生儿子。
当年策勒还在襁褓中时,就被于阗国王送给单于当质子。
于阗和鄯善一样,皆被匈奴控制,我就不相信大汉使臣不去他们那里。
策勒王子这次凯旋归来,按照过去的习惯,应该要回家探亲。
两人见面会谈,只是时间与机遇的问题。”
昧蔡神色大悦:“若真是这样,倒也全了一桩美谈。”
历经半年的长途跋涉,李贰的军队终于抵达了乌孙边境。
再往前就是伊吾城,南边则是鄯善。
介子打算回到伊吾城好好修养几日,人岁数大了,一只被马驮着往前走,身子骨摇摇欲坠,几乎都要散了架。
赵姰将水壶和馕递给老师,怎知介子咬的时候,咯嘣一下,一颗牙给掉到了沙土里,上面还沾着血。
介子将牙齿捡起,放到掌心。
枯木将死,可到现在也只是个小小使臣,加官进爵眼看无望。
心中顷刻间涌起感慨与悲凉。
又听马蹄声,介子抬头看去。
就见派出去的斥候回来,将一简牍递给了荷华。
那斥候是前些时日派去鄯善国打听消息的。
如今消息到来,介子忍住漏风的牙齿,大声问道:“荷华,鄯善国那边情况如何啊?”
赵姰看了简牍上的文字,小跑过来说:“老师,顾倾城他们还在鄯善国,并未离开。”
介子惊得站起身,拿过简牍。
“我们一趟都回来了,他们还原地打转?”
赵姰说:“许是出了什么差错。”
没办法,介子只能与李贰道别,带着荷华,师生两人连夜赶往鄯善。
鄯善的大臣将他们引入公馆,人就没了。
态度异常冷漠。
两人推开门进去,就见仲升等人都坐在屋里。
牛大,顾倾城,墨兆看到老师到来,连忙起身作揖。
介子看向仲升:“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几年过去还待在这里?”
仲升只是坐在床上,曲着一条腿,伸直一条腿。
嘴里咬着花生米,脑袋转过来盯着介子半晌,一言不发。
随后目光又挪到荷华身上,许久,才若有所思来了句:“茅塞顿开啊。”
介子不明所以,仲升却忽然一笑。
不多时,天将黑,侍者送来饭菜。
介子与赵姰赶了五天的路,早已饥肠辘辘。
老师一桌,学生一桌。
顾倾城问:“这两年还好么?”
赵姰:“挺好。”
墨兆吐槽:“好什么好,看看那黑眼圈,再看看那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破衣服。”
顾倾城不悦:“荷华刚来这里还没有梳洗,连续长途奔袭怎么可能不沧桑。不过虽然荷华的脸瘦了很多,但身子骨却精壮了不少。”
牛大很赞同地点头,但看到盘子里的水煮菜后,整个人又开始忧郁。
赵姰也注意到,问:“莫非鄯善国这些年收成不好,为何给使臣的都是一些清汤寡水?”
不说还好,一提,墨兆肚子里刚熄灭的火焰有熊熊燃烧了起来。
“君子有所不知,这位鄯善王啊,在我们来的前三天,那是顿顿牛羊肉,可现在呢,别说是肉了,就是炒菜,也给我们换成了水煮,你说过不过分?”
赵姰颔首:“过分。”
墨兆一拳头砸在桌上:“忒过分!”
说完,目光落在赵姰身上,眼底全是羡艳,语腔也变了很多。
“不过话说回来,赵君你这次在大宛国立了功,估计不久之后朝廷的诏令就会下达,说不准你就是咱们中间最先封侯的。”
赵姰说:“借君吉言。”
刚说完,介子那边一拍桌子,骂了句:“岂有此理!”
大家纷纷看向隔壁桌。
介子起身朝赵姰招招手:“荷华过来!”
赵姰放下碗筷走过去说了声老师。
介子道:“今夜,你就率领我们使团的五十骑兵将驻扎在城北的匈奴一锅端了!”
赵姰当即领命,但顾倾城却打断了她。
顾倾城走上前说:“老师,荷华刚来不久,还没休息好,怎能熬夜去打匈奴。而且,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匈奴?”
介子:“知道鄯善王为什么冷落你们么?就是因为匈奴使团也在这里,鄯善王摇摆不定,不想得罪我们,更不想得罪匈奴。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将匈奴杀死,看他鄯善王还敢不敢如此轻贱我大汉使臣!”
一旁靠墙懒散吃花生的仲升笑说:“我正有这个想法。”
顾倾城毛遂自荐:“不如让学生也去。”
身后的墨兆和牛大也都瞅着这边,介子转念一想,笑说:“好,今夜你们都去!切记不能打草惊蛇。要确保剿灭匈奴的同时,你们每个人都要平安回来。”
墨兆和牛大连忙跑过来,兴奋地抱拳:“学生遵令!”
待四人开心拿着环首刀跑出去时,介子给赵姰使了个颜色,赵姰颔首。
肚子还饿,赵姰折返回去,将用开水泡软的一碗锅盔全数喝入肚中,这才转身出了门,不忘将门关上。
屋里霎时间就剩下俩老者,在蜡烛两旁,相对而坐。
仲升笑说:“荷华与你待久了,你竟是把其他学生给忘了,好在脑子转得快,不错!”
介子笑呵呵道:“有肉就得大家分着吃才不会有嫌隙。”
仲升捏着筷子拨了一下盆里的水煮菜,一点胃口都没有。
介子想到什么,问:“你方才还没说匈奴使者总共多少人,我们派出去的五十名骑兵够么?”
仲升:“对方至少两百。”
介子傻了眼:“两,两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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