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令瑜最后选了盘中的两支素汉白玉钗。
说来奇怪,她喜欢将花装点在发间,不论多颜色多艳丽,种类多不一。
可要是真让她戴上满头金银琳琅,刘令瑜只会觉得俗气,她不喜欢冰冷冷的头饰,没有她的那些花儿有生气。
尤其塔立格硬要插在她发间的银刀,刘令瑜一想到塔立格,不免扯了扯嘴角。
刘令瑜换上新的衣裳,是乘云玄丝暗纹靛蓝长袍,她将从大梁带来的海棠干花系在腰间,宫人替她换过脖颈间的药物,刘令瑜觉得浑身清爽,暂时不去想塔立格那疯子了。
出了白帐,天边隐隐泛起灰暗的亮光,如雾笼罩着十三城。
将要日出前的寒霜更重,刘令瑜迈着小碎步,跑进阿不都的王帐。
“你这里倒是暖和。”
阿不都正手持纤长红枝,摆弄轮椅前火炉中的木炭。
刘令瑜随性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毯上,搓着手取暖,她貌似发现火炉中除了木炭,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的泥泞似的土块,于是好奇问:“那是什么?”
阿不都解释道:“牛粪。”
刘令瑜微微睁大眼睛,随即起身凑近左右探看,又离远些小心翼翼嗅了嗅。
“没有味道啊……真是牛的……”
阿不都笑道:“是的,十三城的炭来之不易,牛羊养活了十三城的人民,从毛皮到肉奶,还有它们的粪土,无一不是活下去的用途。”
刘令瑜道:“我头一回知道,这玩意儿还能拿来烧火。”
阿不都善意提醒:“人的就不能了。”
刘令瑜说:“谁没事干会拿这玩意儿烧火呀!人有时候真还没牲畜有用呢,除了吃喝拉撒,哪点有用了?”
阿不都感到意外:“我以为公主是读书人,不会说出这样直接的话来。”
刘令瑜反驳道:“书上的道理,读来是一回事儿,可真到了民间,见到人生疾苦,才发现那又是另一番道理。”
阿不都点头赞同:“没想到公主竟然如此通透,这样的明珠愿意来到十三城,是十三城的幸事。”
刘令瑜摆摆手,道:“别说场面话,我来十三城的第一日,不就被你那好弟弟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把你的故事说完,我可是来听故事的。”
阿不都将红木枝从噼啪作响的炉火中移走,他仰头靠在轮椅之上,惬意眯起眼问:“公主对我的故事这么好奇?那等我讲完了,公主也讲讲自己的故事吧。”
刘令瑜如实说:“我不过来这人间十六载,吃吃喝喝,睡一觉也就过去了,没什么事好讲的。”
阿不都悄然闭上眼养神,半晌,继续将他的往事道来。
“我的女儿,叫做阿娜耶,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觉得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刘令瑜盯着火炉中向外跃出的火星子出神,下意识问:“为何?”
“她喜欢一切生机勃勃的生灵,她才能那么小,就能替怀胎的母羊接生,将那小羊羔亲自养成健康的白羊;她对十三城的所有人抱有善意,会与众人分享她得来的吃食,教城中人怎样温奶能没有腥气。”
阿不都缓缓睁开他的浅眸,注视刘令瑜腰间的海棠花。
“有一回,她在城角处发现从石缝中生长出来的一朵小花,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那样开心,每天风雨无阻都要去见那朵小花,她以为这一朵花还会有其他朋友,将来这墙角会盛满鲜花。”
“可是那朵小花后来不知被谁踩死了,阿娜耶哭了很久,甚至发起高烧,我想让人在十三城种花,这样阿娜耶就会开心些,可十三城风沙肆虐,土地干裂,播散下的花种冒不出芽,最后都不了了之。”
刘令瑜想起十三城内的护城河,道:“我来时见到十三城是有河水的,只要有水,我能试着改变十三城的黄土,说不定就能种出花来。”
阿不都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刘令瑜觉得他一定低估了自己的能力。
刘令瑜垂下手晃了晃腰间的海棠,说:“我可是种花的一把好手。”
阿不都道:“那护城河就是为了阿娜耶凿成的,引渡的水源离这里很远,护城河完工时,阿娜耶已经长眠在十三城的黄土之下。”
刘令瑜瞬间哑口无言,抿起唇喃喃道:“对不起啊。”
阿不都轻轻摇头,道:“公主若是想在十三城中种花,需要什么,就和我说一声。”
刘令瑜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她三两跨步,蹲在阿不都的轮椅边,眨着眼睛,满心期待地确认:“真的吗?”
阿不都撇开些头,认真地说:“真的。”
刘令瑜兴奋地起身在地毯上跳了起来,连连拍手,嘴里念叨着太好了,然后她又转过头,对阿不都絮絮说她来的时候就想该怎么在十三城种花了。
阿不都觉得昭平公主也还是一个小姑娘而已。
刘令瑜开心过头后,才想起来阿不都还在述说他的女儿,于是笑容即刻僵持在脸上,她突兀地坐下,将弯起的嘴角生生压了回去,挥手示意阿不都请继续。
阿不都被她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逗笑了。
“你不用这样谨慎,贞娘和阿娜耶与我不一样,她们的魂灵是干净的,手上没有沾染一点污秽,十三城于她们而言是一趟旅程,神灵会保佑她们,来世平安顺遂。”
刘令瑜问:“阿娜耶姑娘的离开……和塔立格有干系吗?”
阿不都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十三城厚重的风雪里不知待了多久,我的手挖啊挖……挖到失去知觉,挖到十指渗血,才看见了她那样小的身躯,被层层白雪包裹。”
“她不会在寒冷的十三城里走出那么远,或许是她想贞娘了,想去看看她,因为她行走的方向,是我安葬贞娘的地方。”
阿不都的眸子始终停留在一处,火星将他的眼眸映照的透亮。
“我和阿娜耶都记得贞娘是怎么离开的。”
阿不都悠悠转过头,目光落在刘令瑜的面容上。
“贞娘没有你幸运,我找她找的迟了些。”
刘令瑜后背莫名生出一丝寒意。
“十三城,有两处地方,我不会带你去,一是忏地,一是鬼坊。”
刘令瑜在大梁见过十三城的地图,却从没有听过这两处地方。
“为什么?”
阿不都停了片刻呼吸,才道:“做错事的孩子是能被上天原谅的,这些孩子被罚入忏地,只能喝露水和新鲜的菜叶,洗涤浑浊魂灵,祈求上天原谅,一件不触碰污秽的错事,得到上天的原谅需要三月时间。”
“鬼坊则是被上天抛弃的孩子,他们双手沾染鲜血,毫无人性可言,他们的魂灵是黑色的,死后只能化作冤鬼,入地狱受尽折磨,在十三城中,无法在忏地改过自新的十恶不赦之人会被押入鬼坊,不得见天日。”
阿不都说到最后,语气有些颤抖。
“贞娘同你一样,喜欢穿大梁的服饰,塔立格是怎么对你的,曾经也这样对过她。”
“不同的是你没有被拖入鬼坊,或许是他对你还心存情意,或许是你的背后有大梁皇室为你撑腰。”
“贞娘只有我,我那时却不在她身边。”
刘令瑜好像预见了贞娘的结局,五指逐渐陷进袖边。
“她被塔立格拖进了鬼坊,她……”
阿不都的声音截然而止,王帐陷入唯有火星跳动的寂静。
良久,刘令瑜先开口:“塔立格必须死。”
“不过我还有些疑惑,不知城主能否为我解答一二?”
阿不都道:“公主请讲。”
刘令瑜从地毯上站起,询问阿不都:“城主为何觉得,我一个大梁外乡人,能答应真心帮你?”
“倘若我隔岸观火,看你们兄弟厮杀,岂不是正合我心意?毕竟这十三城于我而言,不是什么重要地方,我也不是活菩萨,没振兴十三城的意思。”
阿不都坦诚相待道:“公主能为一名死了无足轻重的宫人在十三城门大动干戈,我想,你听过关于我妻女的故事,定会为她们打抱不平。”
刘令瑜眉尾轻挑,唇角掠过转瞬即逝的一抹笑意,道:“城主大人,你欠我两次道歉。”
这阿不都早打上她的主意,要利用刘令瑜报复塔立格,只是他不清楚刘令瑜的脾性,十三城门处的为难,到塔立格的两次羞辱,阿不都知情且放任,先是要看看刘令瑜究竟是怎样的人,再是让刘令瑜真正恨上塔立格。
阿不都和塔立格不愧是亲兄弟,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不都若无其事道:“我护公主平安,允公主在十三城的自由,这笔交易,怎么看都对公主更有益。”
刘令瑜皱眉道:“你怎么保证你说的话就会是真的?”
阿不都抬眸道:“我不会让妻女的悲剧在我手上重演,那是我的无能,一如曾经我不慎被塔立格陷害,失去了一条腿,我一时心善付出的代价是后半生只能坐在轮椅之上,所以,我不会心软,也不会再相信他。”
“至于公主,从今以后,我们就是盟友了,盟友的第一条规矩,就是要互相信任。”
刘令瑜走出王帐时,天光已从远方边际开始蔓延,星野还未散尽,日月隐约短暂相见。
她顺着清风的方向,绕到十三城的护城河前,弯腰拾起一捧黄土,那土在她手心还未染上温度便尽数被风吹散。
“太散了。”刘令瑜评价道。
刘令瑜沿着护城河继续向前走,直到看见石砖砌起的一处墙角,斑驳的片片短草与黄沙相交,东一块西一块,看起来稀稀落落的。
刘令瑜凑近了,蹲下身将这片黄绿交错短草上覆盖的黄沙用手撇去。
随即,她发现这片长势不算好的野草中,生出了一朵洁白小花。
这朵小花实在太小,被短草覆盖着,不注意瞧根本瞧不见,在刘令瑜院中,这样的小花是要被捻走的。
可刘令瑜此时目不转睛看着这朵小花,屈起手指,在那小花柔软的花瓣上碰了碰。
小花弯下腰身,又很快挺立起花杆,挨着短草随风晃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