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不动声色地将酒壶轻轻置于案上,旋即盈盈起身,姿态恭顺,却不着痕迹地挡于蒋绍辉与案几之间,笑意浅浅,“蒋大人奉命而行,自当谨慎。只是大人如此兴师动众,反倒叫不知情的人以为那市井流言并非空穴来风。殿下若果真无意,又何至于劳烦大人亲自来这醉仙楼查验呢?传扬出去,旁人只怕真要信了,说这醉仙楼里,竟真有殿下青眼相待之人。”
话落,她眼尾余光似无意般掠向妈妈。
妈妈登时心下一紧,急忙接话,赔笑道:“哎呦喂,蒋大人!殿下是何等尊贵之人,若因咱们这儿几张薄面儿,惹得满城风雨,非但有损殿下清誉,岂不是也连累相爷平白落个不是?”
蒋绍辉冷笑,目光冷冷扫过二人,“二位这般推三阻四,莫非真是不敢交出籍册?若此女来历清白,又有何惧?下官奉的是丞相之命,岂容你们一介青楼女子巧言蒙蔽!”
厅内气氛登时紧绷起来,妈妈闻言脸色煞白,张口欲辩,却被漱玉悄然拦下。
漱玉徐徐一笑,神色淡然,“蒋大人言重了。籍册就在楼中,自然能取。只是夭夭以为,若当真取了,只怕反而要误了大人的差事。今日这兰亭居内,不止四殿下,还有梁世子、章大人在座。大人若执意此刻翻查,消息一旦传开,外人不知内情,只怕要以为是宋相借大人之手,当众折辱殿下与诸位宾客清誉?此等罪名,夭夭卑微,自是担待不起,却不知蒋大人可担待得起?”
梁砚修与章斯衔本就醉眼朦胧,被漱玉点起,脸色登时一变,连忙咳嗽起来,“我等不过随殿下小饮几杯,怎好牵扯上此事?”二人这一避之不及的姿态,反倒坐实了几分暧昧。
梅让尘原只闲坐观戏,此刻见漱玉轻描淡写便将几众人拖入局中,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意味不明。
蒋绍辉冷哼一声,目光陡然定在漱玉身上,“你方才这般卖力周旋,旁人只怕更要疑心。四殿下看中的女子,莫非就是你?”
漱玉神色未动,反倒抿唇一笑,语调从容,“若旁人定要这般臆测,夭夭一介女子,又有何力辩驳?与其徒惹闲言,牵连诸位贵人,不若便由夭夭一人担下,殿下也好得个清净。”
蒋绍辉面色青白交错,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既然殿下兴致正浓,下官不便多扰。只是今日之言,下官自会如实禀告。”话虽如此,人已疾步退出兰亭居内,脚步竟比言辞更快几分。
妈妈赶忙堆笑,急急随其而出,生怕余火烧及楼中生意。
门扉轻阖,兰亭居内重归静寂。
梅让尘捏着杯盏,唇边笑意若有若无。此女不过艺妓,却毫无卑怯之态,竟敢于众目睽睽之下截住蒋绍辉的话锋,把刀刃由己身悄然引开,直指宋相。双眸沉静,柔声细语,偏每一句都刺得对方进退维谷。
不论是聪慧女子还是艳丽女子,他都见过无数。但能于危局之中借刃还刀,且不露半分破绽,却是凤毛麟角。更令人叹服的是,她分明只为自身脱困,落在旁人眼中,却成了替他挡下宋相暗箭的忠诚之辈。
梅让尘低笑,盏中酒杯随着他的动作荡开一圈圈涟漪。
如此之人,岂能再容她流连于此,为他人所用?
他抬眸,目光落于漱玉沉静的面庞之上,心下已然有了决断。
“酒有烈性,亦有其魂。既遇知味之人,本宫岂能辜负。”
梅让尘低声一笑,未曾在意,此举不日便会传得满京皆知。
入夜,月亮孤悬,清辉漫洒,映得大地一片澄明,恍若铺了一层银霜。
醉仙楼内却仍是灯火辉煌,笙歌鼎沸,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愈显得楼外夜色沉寂。
漱玉独坐妆台前,正自拆卸钗环,指尖拂过鬓边残花,艳色未褪,却在镜中看见一张陌生笑颜。她凝视片刻,轻轻呼出口气,仿佛要将心底沉积多年的阴霾一并散出。
片刻,窗棂忽地轻轻一震。
她抬眼先向朱门望了一眼,见无动静,方才起身轻手轻脚走近,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隙。
“姑娘,明日可要再添一把火?”那头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男音。
漱玉沉吟片刻,同样压低声量,“你同张元宝配合,将四殿下与醉仙楼艺妓**共度,翌日同轿返府的消息散出去,务必要快,要真。”
那人应了一声是,随即人影一晃,默然退去。
漱玉合拢窗扉,重回镜前坐下,手中拆下一支点翠珠簪。
她凝视珠簪片刻,忽地忆起此物还是几旬之前,碧罗所赠。
如今,碧罗只怕是深锁房中,再难见人了。
漱玉闭了闭目,她心下清楚,这条路上,注定有人要被牺牲。况且,本是碧罗先起了歹意,她不过自保反击。只是阴差阳错被四殿下撞见,倒也算意外之喜。
思及此,她又猛地睁开眼,毫不犹豫地将那发簪掷入妆奁深处,闭盖合拢,再不回顾。
翌日清晨,雪霁初晴,长街当中已扫出一条车道,两侧雪堆却混着泥水,污浊不堪,却也无人驻足留意。世间大多人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循着旧道流转。唯有那桩关于四殿下的风流秘闻,竟如话本新篇,又添了续章。
此传闻被描述得绘声绘色,殿下如何留宿**,翌日又是如何同乘一轿,将美人径直接回了皇子府邸。细节之详细,仿佛亲眼所见。
不过半日,这秘闻便已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谈资。有人艳羡那女子一步登天,亦有人嗤笑,言那朱门深似海,岂是寻常脂粉所能安身立命之处?往后造化,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而此刻端坐于四皇子府的漱玉,对着铜镜描画眉梢,唇边笑意清浅,仿佛窗外那搅动京城的漫天风雨,与她全然无关一般。只是衣袖间,那枚温润玉佩贴着她的肌肤,送来微微凉意,也提醒着她。真正的风雨,才方要起。
恰在此时,侍女捧着一套新衣入门,说是袁总管吩咐送来的。
漱玉含笑接过,双手触到衣料时,心下一冷。这料子看似鲜亮,内里却粗糙磨手,针脚更是潦草敷衍,连醉仙楼最寻常的舞衣都不如。
院外忽地传来一阵压低的议论,似是洒扫的仆役交头接耳,话语模糊不清,却分明带着几分轻慢与好奇。
“瞧见了吗?西厢这回儿可真住进人了。”
“啧,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且看着吧,里头那几位,怕是已得了信儿了。”
漱玉垂眸,心道不止得了信儿,连这照拂都早早奉上了。
这府内的风雨,来得倒比她预想地更快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