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盛说完往事后，喉结轻轻滚动两下，像是卸下了某种沉甸甸的枷锁。那些在深夜里反复啃噬心肺的委屈，此刻终于能从齿缝里漏出半分——原来被人郑重倾听的感觉，比他藏在日记本里烧成灰烬的呓语，要滚烫得多。
顾贺的指节无意识地叩了叩沙发扶手，直到听见那句"我妈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才惊觉自己掌心全是汗。他伸手揽过江盛颤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渗进去时，怀中人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软塌塌地伏在他颈窝。
"哭吧。"顾贺的声音哑得像浸了河底沉沙，拇指轻轻蹭掉江盛眼尾将落未落的泪，"把这些年攒的雨，都下在我这儿。"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拍在玻璃上，沙沙的声响里，江盛的哭声起初是闷在衣料里的呜咽，后来渐渐变成带了颤音的抽噎。他抓着顾贺衬衫的手越收越紧，指节泛白，仿佛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都揉进这方寸布料里："如果我没考年级前十...如果我没让妈妈觉得有盼头...她是不是就不会去求那个男人...不会被他骗得倾家荡产..."
"不是的。"顾贺打断他，喉结重重一滚，"你明明是带着光出生的。"他捧起江盛的脸，拇指抚过对方眼角被泪水泡得发红的皮肤，窗台上的绿萝被穿堂风掀起一片叶子，恰好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是你妈妈的光，是我见过最亮的星星。"
江盛猛地摇头，眼泪砸在顾贺手背上："可我现在连自己都照不亮..."话音未落，茶几上的青瓷茶杯突然被风掀得晃了晃，溅出的水在木纹上洇开一片浅痕——像极了方才没说出口的哽咽。这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擦过江盛的嘴角，他愣了愣，才惊觉是顾贺因慌乱而贴得太近的额头，带着薄汗的皮肤相触时，像片被晒软的云。
"对不起..."顾贺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指腹沾了水，在青瓷上留下个模糊的圆，"我刚才太着急了..."
风忽然转了方向，吹得纱帘翻卷如浪。江盛望着顾贺泛红的耳尖，喉间泛起清苦的甜。他伸手替对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掠过发梢时，带落了几缕碎发，轻轻黏在顾贺滚烫的颈侧——那里的脉搏跳得又急又重，像敲着面小鼓，震得空气都跟着发颤。
"顾贺。"江盛轻声唤他，声音混着窗外飘进的桂花香，"你看，今天的云散了。"
顾贺抬头，透过被风掀起的纱帘，果然看见西边的天空浮起几缕淡粉的云絮，像谁不小心打翻的胭脂盒。他望着江盛发亮的眼睛，忽然也笑了："嗯，散了。"
茶几上的病历单被风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被夕阳镀了层金边。两人的影子在地板上交叠成一片，像两株并肩生长的树，枝叶在风里轻轻相触，却始终保持着最温柔的距离。
*
夕阳的余晖透过教学楼高窗，斜斜地打在走廊上，将顾贺、江盛和林致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空气里还残留着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消毒药水的微苦。
“江……江盛……别……我……膝盖疼……”顾贺皱着眉吸了口气，校服裤腿上沾着新鲜的草屑，显然是刚摔的。他下意识想躲开江盛查看的手。
江盛闻言立刻蹲下身，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卷起他的裤腿——膝盖蹭破了一大片皮，细密的血珠正缓缓渗出。“跑那么快做什么？”他低声责备，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口边缘，顾贺立刻缩了下脚，倒抽一口凉气。
“谁让你把我新买的篮球藏到器材室顶上……”顾贺扁了扁嘴，带着点委屈和控诉。话没说完，他余光瞥见走廊尽头晃动的身影，突然噤声。
林致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拐过弯，正撞见蹲在地上检查伤口的两人。“我去，你们俩这是演《兄弟情深》呢？”他拖长音调，臂弯里的作业本滑下两本，他手忙脚乱地捞住，“顾贺又闯什么祸了？平地也能摔？”
顾贺耳尖瞬间泛红，掩饰性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没、没什么，就是刚才抢篮球的时候不小心……”他瞥向江盛，后者已经从书包里摸出消毒棉和创可贴，动作自然又专注地帮他清理伤口，仿佛做过千百遍。
“不是，重点是这个吗？”林致凑近了看顾贺膝盖上那片红，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你们俩刚才躲在器材室后面说什么悄悄话呢？我可听见江盛说‘别想离开’什么的，你们……”
“林致你脑补过剩了吧！”顾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瞪圆了眼睛反驳，“江盛是说别想离开篮球队！下周市中学生篮球联赛，我们主力可不能少，要一起夺冠呢！”
江盛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抬头时耳尖也染上了一层薄红，却仍稳稳地把创可贴贴在顾贺的伤口上，指腹轻轻按压边缘：“他说得对。下周篮球比赛，主力一个都不能少。”
林致盯着两人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再看看江盛那泛红的耳尖和顾贺强装镇定的样子，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得，又是一对‘共患难’的好兄弟。行，我信了。”他晃了晃手里那摞摇摇欲坠的作业本，“不过说真的，你们俩知道许沁是15班的吗？”
“知道？”江盛轻微点了点头。
“就上周在操场骂齐薇‘乡下丫头’那个，鼻孔朝天，特能装。”林致扯了扯嘴角，语气冷了下来，“我今儿去办公室交作业，正好听见张主任训话——她又闹事了，把齐薇的水杯故意摔碎了，还说什么‘就这破杯子也配进重点班’。”
江盛皱起眉，声音沉了几分：“齐薇早上还跟我提这事，说许沁最近总找她茬。”
“所以我打算去会会她。”林致活动了下手腕，指节发出咔咔的轻响，眼神里带着点痞气，“上次齐薇被她推搡我还拦着没动手，这次……”他冲顾贺挑眉，带着点挑衅，“你不是总嚷嚷着要‘替兄弟出头’吗？机会来了。”
顾贺眼睛一亮，笑着捶了林致肩膀一拳：“行啊！不过先说好——”他指了指江盛刚包好的、还透着药水味的创可贴，“今天这创可贴算我的工伤，明天你得请我喝超大杯珍珠奶茶！”
“成交！”林致爽快答应。
三人说笑着往教室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更长，仿佛三条并肩前行的纽带。
教室门口，江盛望着前面勾肩搭背、吵吵闹闹的顾贺和林致，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他低头，指尖下意识地摸了摸校服口袋里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篮球赛报名表——上面，“顾贺”和“江盛”两个名字，并排写着，墨迹清晰。
午休的铃声刚歇，教学楼里喧闹起来。15班后门附近，林致斜倚着斑驳的墙壁，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个篮球，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人流。顾贺站在他旁边，膝盖上的创可贴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丝存在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江盛指尖那微凉的触感。江盛则站在稍远一点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目光却同样锁定着15班的门口。
“来了。”林致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顾贺，篮球在他指尖稳稳停住。
许沁正和几个女生说说笑笑地走出来，手里 拿着个崭新的、玻璃杯。她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林致三人时瞬间凝固，尤其是对上林致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和顾贺毫不掩饰的打量时，一丝慌乱飞快地掠过眼底。
“哟，这不是我们年级的风云人物吗？”许沁强作镇定，下巴习惯性地抬高，试图用倨傲掩饰心虚，“堵我们班门口，有何贵干？”
林致没接她的话茬，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个刺眼的保温杯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听说你昨天摔了个杯子？挺贵的吧？齐薇的。”
许沁脸色“唰”地变了：“关你什么事？她自己没拿稳……”
“放屁！”顾贺忍不住上前一步，膝盖的疼痛让他动作稍显僵硬，但气势却一点没减，“我亲眼看见你故意碰掉的！还说什么‘破杯子也配进重点班’？许沁，你他妈优越感哪来的？”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几个路过的学生放慢了脚步，好奇地张望。许沁被顾贺当众揭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身边的女生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血口喷人！”许沁尖声反驳，声音有些发颤，“顾贺，别以为你打球厉害就能随便污蔑人！”
“是不是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江盛终于开口，他合上书，走上前，站定在顾贺身侧，平静地看着许沁，那眼神却像带着冰碴，“齐薇的水杯是她奶奶送的，对她很重要。你摔碎的不仅仅是个杯子。”
江盛的语气没有顾贺的激烈，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许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撑着反驳：“那又怎么样？一个破杯子……”
“不怎么样。”林致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就是觉得你这人挺没劲的。欺负一个老实巴交的同学，显得你特能耐是吧？行，你继续能耐。”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点不容错辨的警告意味，“不过下次再让我听说你找齐薇麻烦，或者再让我听见你那张嘴喷粪……摔的就不只是杯子了。”
林致说完，把篮球往顾贺怀里一塞，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干脆利落又带着点痞气的背影。顾贺抱着球，狠狠地瞪了许沁一眼，也跟了上去。江盛最后看了许沁一眼，那眼神里的冷意让许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追上顾贺和林致。
一场预想中的冲突，被林致几句话消弭于无形，却又实实在在地敲打在许沁心上。顾贺追上林致，还有点意犹未尽地嘟囔：“这就完了？我还以为至少得让她道个歉呢！”
林致翻了个白眼：“道歉？然后呢？打架？被张主任请家长，写三千字检讨，篮球赛禁赛？顾贺，动动脑子！吓唬吓唬她，让她知道有人盯着，以后收敛点就够了。真动手，理亏的就是我们了。”
江盛点点头，走到顾贺另一侧：“林致做得对。威慑比冲突有效。齐薇以后应该能清净点。”他看了一眼顾贺的膝盖，“你的伤要紧。”
顾贺挠挠头，虽然觉得不够解气，但也明白两人说得在理。他想起林致的承诺，立刻来了精神：“喂，林致，我的奶茶呢？超大杯珍珠的，别忘了！”
“急什么，下午训练完再说。”林致摆摆手，加快了脚步。
然而，下午的篮球训练进行得并不顺利。顾贺膝盖的伤虽然不算严重，但做急停变向、起跳抢篮板这些动作时，还是牵扯得生疼，动作明显有些滞涩变形。在一次快速上篮落地时，他膝盖一软，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江盛一直留意着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顾贺，你行不行？”队长皱着眉喊了暂停，语气带着担忧，“下周就比赛了，你这状态……”
“没事！我能行！”顾贺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汗，他不想因为自己拖累全队，更不想让身边扶着他的江盛失望。
江盛没说话，只是扶着他走到场边，再次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他膝盖上的创可贴。边缘已经有些卷起，被汗水浸得颜色变深。他默默地从自己包里拿出新的消毒棉和防水创可贴，动作熟练而轻柔地帮顾贺换上，指尖偶尔划过皮肤，带着安抚的意味。
“别硬撑。”江盛的声音很低，只有顾贺能听见，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训练强度可以调整，但伤不能加重。下周的比赛需要健康的你。”
顾贺看着江盛专注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汗，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忽然就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仿佛只要有江盛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低声应道，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嗯，知道了。”
训练结束后，林致果然兑现承诺，给顾贺买了超大杯的珍珠奶茶。三人坐在操场边空旷的台阶上，夕阳再次慷慨地洒下金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许沁那件事带来的余波或许还未完全平息……但此刻，晚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拂过面颊，奶茶的甜意在舌尖化开，温热而满足，身边是并肩作战、可以信赖的兄弟，顾贺灌了一大口奶茶，满足地喟叹一声，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盛看着顾贺鼓着腮帮子用力吸珍珠的样子，看着他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报名表还在，被体温熨帖着，“顾贺”的名字紧挨着他的“江盛”。他抬头望向远处篮球架上随风轻晃的篮网，下周，他们就要一起在那里战斗了。
林致则看着身边两人，尤其是江盛看向顾贺时，那隐藏在平静外表下、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眼神，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灌了一大口冰可乐，气泡在舌尖炸开，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他心想：这俩家伙，一个嘴硬心软、莽撞冲动，一个闷葫芦情深、细致入微，这“兄弟情深”的戏码，怕是还有得演呢。麻烦事都堆一块儿了。不过……他看了看身边两个好友在夕阳下放松的侧影，听着顾贺满足的吸溜声和江盛偶尔低低的回应，又觉得，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江翌，也就是江盛的小名。
顾屿，也就是顾贺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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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云散时得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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