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解下,腕间却似烙着一圈无形的痕。陆芷拧的话,比谷中深冬的溪水更刺骨,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叶苏凝舞得愈发刻苦。每一个回旋,每一次折腰,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她不再仅仅模仿动作,开始试图揣摩那日师父眼中流转的、让她心惊又迷惑的风情。竹林是她的观众,飞雪是她的伴舞,她将惊鸿跳给寂寥的山谷看,跳给沉默的师父看,更像跳给那个雪夜里缩在假山后、浑身冰冷的自己看。
陆芷拧看得越来越少。她常独自对弈,黑白子落,一下便是半日。有时叶苏凝舞得精疲力竭,瘫坐在廊下喘息,抬眼望去,只见师父侧坐于棋枰前的剪影,清冷料峭,与这世间隔着无形的屏障。
偶尔,陆芷拧会开口,指点仍如刀刃,精准地剖开叶苏凝努力维持的表象。 “眼神太空。惊鸿非孤雁,你的眼要有人间烟火,要含着欲说还休的钩子。” “腰软了,骨却硬着。柔若无骨是表象,内里需有撑得住野心的钢脊。” “笑。不是让你龇牙。嘴角扬三分,眼里藏七分,要让人猜,让人想凑近了看清那笑里到底是蜜还是刃。”
叶苏凝便试着笑。对着溪水练习,水波漾开模糊的倒影,她看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眉宇间染着不属于这幽谷的媚色。她感到一种撕裂的惶惑。
除了舞,陆芷拧开始教别的。她教她分辨各色香料,哪一种能助兴,哪一种能乱神,哪一种细水长流地用着,能让人不知不觉心生依赖。她教她看账本,看人心贪欲如何在数字间流动,如何拿捏分寸,予取予求。她教她饮酒。不同酒液入喉的灼烧感各异,何时该浅尝辄止面露酡红,何时该千杯不醉保持清明。
“男人……”陆芷拧执壶,为她斟满一杯烈酒,酒香凛冽,“要的是征服的快感。你便给他这错觉。让他以为你柔弱可欺,让他以为你情根深种,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她抬眼,眸中是一片冷寂的荒原,“直至刀尖抵住他喉管的那刻,他或许才会惊觉,究竟是谁,网住了谁。”
叶苏凝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感从喉头烧灼至胃腹,冲得她眼眶发热。她透过那层水汽看师父,声音带着微颤:“师父……恨男人?”
陆芷拧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她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良久,才淡淡道:“不恨。” 她抬眼,目光掠过叶苏凝,投向窗外无边的竹海雪原,声音飘忽得像是叹息:“恨太奢侈。我们这样的人,只需懂得利用便可。”
又是一年冬深。叶苏凝的惊鸿舞已臻化境,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皆能牵动观者心魄,尽管这观者,始终只有陆芷拧一人。
这日雪霁初晴,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细碎金光。陆芷拧心情似乎稍霁,命叶苏凝在院中起舞。
红绸再次缚上叶苏凝的手腕,这一次,另一端握在陆芷拧手中。 “今日习最后一课。”陆芷拧道,“舞是刃,人是柄。刃出鞘,需知何时收回,如何收回。我引你,你随我。”
陆芷拧并未起舞,她只立于庭中,手腕微动,以红绸传导力道与意图。叶苏凝凝神感应,随那细微的牵引腾挪旋转,红绸时而绷紧如弦,时而柔软如练。阳光落在她飞扬的青丝和裙袂上,恍若谪仙落凡尘,又似精魅惑世。
舞至急处,陆芷拧手腕蓦地一沉,向后一带。叶苏凝猝不及防,失了重心,整个人便被那红绸带着,翩然撞向陆芷拧怀中。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陆芷拧的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腰背,卸去了力道。两人距离极近,呼吸交错。叶苏凝仰倒在她臂弯中,望进那双深潭似的眸里。阳光勾勒着陆芷拧清绝的侧脸轮廓,那常年冰雪覆盖的眼底,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郁的情感。
时间仿佛凝滞。叶苏凝能闻到师父身上清冽的冷香,感受到她托住自己腰背的手掌温度,甚至能看清她眼睫上细微的颤动。
陆芷拧的目光落在她因舞蹈而微张的唇上,停留了一瞬。仅仅一瞬。
那目光烫得惊人。
叶苏凝心脏骤然紧缩,忘了呼吸。
下一瞬,陆芷拧已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扯开了那根牵连彼此的红绸。动作快得近乎仓促。所有外泄的情绪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她又变回了那个冷硬如铁的师父。
“可以了。”她转身,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今日就到这里。”
叶苏凝怔怔地站在原地,腕间空落,怀中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托的温度,眼前是师父方才那双罕见地泄露出情绪的眼。
那一眼,比过去十年所有严苛的教导,更让她心悸神摇。
她隐约触碰到了某种真相的边缘——关于那些严苛教导下的复杂内核,关于那句“包括我”的深意,关于师父偶尔看向远方空茫眼神里的内容。
惊鸿不仅是舞,是刃。而执刃者,似乎亦被其锋芒所伤。
山谷依旧寂静,阳光温暖。叶苏凝却感到一股寒意,自心底悄然蔓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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