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着陆的颠簸,将林夕从一段并不安稳的浅眠中惊醒。舷窗外,是这座她离开了五年的城市特有的、灰蒙蒙的天空,一种熟悉的、带着湿重水汽的压抑感,透过舷窗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机场廊桥,而是一个无形的战场。
她没有托运任何行李,只有一个随身的黑色皮质双肩包,干练利落,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刻意避开了更有效率的机场快线,她选择了排队的出租车,需要这短暂的路程作为缓冲,来平复那颗自接到电话起就失控般加速跳动的心脏。
出租车驶向城西那家知名的宠物医院。街道两旁,熟悉的轮廓与陌生的细节交织,一些老店顽强地坚守,更多则是崭新的、闪烁着潮流光芒的招牌。这座城市像一本被强行插入新页的书,核心脉络还在,但细节已物是人非。林夕偏头看着窗外,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背包的带子。每靠近医院一分,她呼吸的频率就难以控制地紊乱一分。
终于,车子停下。她推开车门,清冷的空气夹杂着细雨迎面扑来,让她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动物皮毛、饲料以及某种难以言状的哀伤气息,形成一股独特的、令人心悸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才继续走向前台。目光却已不受控制地越过护士,急切地扫向里面的候诊区。
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角落。
苏念。
她独自蜷在那张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身上那件经典的巴宝莉米色风衣,林夕认得,是她们在一起第三年她送的生日礼物,如今衣领处已看得出细微的磨损。苏念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捧着一个早已冷透的纸杯,像是要从那点可怜的冰冷中汲取一丝暖意。她的头发长了些,随意地拢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即使是这样颓唐的姿态,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林夕依然能清晰地看到苏念线条优美的颈部曲线,和那即使在疲惫中也依旧挺直、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脊背。她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无形的、沉重的悲伤笼罩着,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脆弱感,与林夕记忆中那个无论何时都光芒万丈、自信飞扬的苏念,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脏揪紧的反差。
林夕的脚步在原地生根,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她记忆中最后的苏念,是分手时那个穿着黑色西装、面容冷峻、眼神如同淬冰般决绝的女人,强大到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将她击垮。而眼前这个身影……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心疼。
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鞋跟敲击在光洁地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苏念被这脚步声惊动,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时间凝固。
林夕清晰地看到了苏念眼中那蛛网般密布的红血丝,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整张脸写满了憔悴。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下,苏念的五官依旧带着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她的眉骨很高,衬得眼窝愈发深邃,此刻那双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孩子般的慌乱,随即被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愧疚与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覆盖。那双向来冷静锐利、能在谈判桌上让对手无所遁形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灰尘,失去了所有光彩。
苏念下意识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手中的纸杯被捏得变形,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你……来了。”她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沙哑干涩,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确定。
林夕的心脏像是被这声音狠狠拧了一下。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极轻、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视线迅速地从苏念脸上移开,落向她身后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未知与不幸的诊疗室门。她怕再多看一秒,自己努力筑起的心墙就会崩塌。她必须专注于“平安”,只有“平安”才是她此刻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是她混乱情绪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平安’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与她内心翻涌的酸楚和惊涛骇浪截然不同。
“在里面……输液。”苏念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仿佛在汇报工作,却掩饰不住尾音的颤抖,“医生说情况暂时稳定了一点,但……”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沉重,已然如同实质般压在了两人的心头,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不足一米的距离间蔓延。五年的空白,上千个日夜的隔阂与无法言说的怨恨,不是一句“你来了”和一句“它呢”就能填满的。她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布满裂痕的冰墙,冰冷,脆弱,一触即碎。这消毒水的味道,就像是冰墙散发出的寒气。
“我去问问医生具体情况。”林夕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前台,她需要一点具体的事务,一个可以暂时背对苏念的理由,来锚定自己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和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不能在她面前示弱,绝不能。
护士叫来了主治医生。林夕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着医生用温和却带着职业性残酷的语气描述“平安”的病情——肾衰竭末期,各项指标糟糕透顶,姑息治疗,减轻痛苦,延长一点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她的心里。她感到一阵眩晕,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我们明白,谢谢您。”苏念不知何时走到了林夕身边,低声接过话。那个“我们”从她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夕的心尖上。“我们”?她们之间,还有什么“我们”?
医生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可以进去看看它。
推开诊疗室的门,药水的味道更加浓重刺鼻。在靠墙的一个不锈钢笼子里,“平安”安静地趴着,瘦削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小得让人心碎。原本漂亮的金色毛发失去了所有光泽,脏污而黏连,嶙峋的骨架隔着皮毛都清晰可见,像一把枯柴。它闭着眼,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每一次吸气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上连着输液管和监控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曲线是它生命正在流逝的无情证明。
林夕的眼泪瞬间冲了上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一丝鲜明的腥甜,才勉强没有哭出声。她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刀尖上。她蹲在笼子前,颤抖着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易碎的珍宝般,抚摸着“平安”露在毯子外、已经干瘪冰凉的前爪。
那粗糙、冰冷,带着生命流逝感的触感,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坚持。
“平安……”她哽咽着,低唤它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
仿佛听到了穿越漫长梦境的、最熟悉的呼唤,“平安”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盛满全世界的信赖和快乐的褐色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像是蒙上了厚厚的、永远无法驱散的阴霾。但它还是努力地聚焦,看向林夕,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难以辨认的依恋。
然后,它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尾巴尖。
只是那么一下,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像是用尽了它生命中最后的气力。
就这一下,林夕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记得,每一次她回家,无论多晚,“平安”都会这样摇着尾巴迎接她,热烈而忠诚,仿佛她的归来就是它的全世界。如今,这微弱到极致的回应,像是在说: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来。也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苏念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她看着林夕剧烈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平安”那用尽全力的摇尾,眼眶也迅速泛红。她猛地别过头去,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去即将溢出的泪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林夕面前。她曾是这段关系的摧毁者,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显露脆弱?
林夕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金属笼子上,任由温热的泪水肆意流淌。她不仅仅是为了此刻“平安”濒死的悲伤,更是为了这五年里,所有她缺席的、“平安”摇着尾巴等待的日日夜夜,为了那些被辜负的依赖与爱。
而这漫长的缺席,这与死神赛跑的无力感,与身后这个沉默的、让她爱恨交织、此刻同样痛苦不堪的女人,息息相关。
她们之间,隔着一只生命垂危的爱犬,隔着五年的沉默与误解,隔着无数个无法重来、充满遗憾的日升月落。
旧时光像带着倒刺的藤蔓,缠绕而上,勒得她们遍体鳞伤,而那刺鼻的消毒水味,是这一切唯一的、残酷的背景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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