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脉搏在午夜变得迟缓。霓虹招牌像一双双疲倦的眼睛,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斑。
沈意凌走在空荡的街道上,脚步声在楼宇间微弱地回响,旋即被寂静吞没。
他的影子被路灯拉扯变形,鬼魅般紧紧相随。领带,那条印着公司Logo的深蓝色丝绸,此刻松垮地悬在颈间,既是他白日身份的残迹,也像一道迟迟未落的绞索。
他曾用指尖描摹宇宙的脉络,在导师的引领下,窥见过物理法则背后那壮丽的景致。
如今,这双手大多时候只是在键盘上敲出“赋能”、“抓手”、“闭环”之类的词语。
导师说,物理让人看清世界本质。
他看清了。本质是:他是一颗规格标准的螺丝,被精准地拧在名为“资本”的庞大机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在由房价、KPI和领导心情构成的复杂力场中,做着振幅为零的简谐振动。
手机屏幕在裤袋里突兀地亮起,震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停下脚步,将它拿了出来。
冷白的光映亮了他缺乏血色的脸,也映亮了瞳孔深处的疲惫。
部门群聊。
那个永远活跃着无意义通知和夸张表情包的地方。
最新一条消息@了全体成员。
「明早九点前,务必提交转型方案最终版。注意,内容需有哲学高度,体现深度思考。」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输入任何回复。
哲学高度。
一个需要被“圆滑”呈现的“高度”。
他二十年来构建的理性大厦,他所追求的真理与答案,在此刻,被压缩成一行冰冷的、充满功利意味的指令。
真没劲。
这所谓的“现实”,窗纸般脆弱得一捅就破。
一阵剧烈的绞痛毫无预兆地从身体最深处袭来。不是胃部的灼烧感,而是更核心的地方,仿佛灵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拧压,要将他存在的根基彻底碾碎。
视野开始摇晃,边缘泛起黑色的噪点。熟悉的窒息感包裹了他。
或许就这样也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温暖而诱-人的虚空之际——
【检测到高兼容性濒危意识单元。】
【判定:当前低维叙事框架存在逻辑缺陷及资源浪费。】
【协议‘观察者’启动。执行意识覆写/融合程序。】
那不是通过耳膜传递的声音。是更根本的东西,是直接烙印在他意识基底、无可抗拒的绝对指令。
覆写?
一股冰冷、浩瀚、完全无法理解的洪流席卷了他所剩余的一切。他作为“沈意凌”的二十多年人生。那些深夜苦读的孤寂、发现公式之美时的狂喜、对遥远星空的向往、格子间里的挣扎、此刻汹涌的不甘与愤怒。所有记忆、情感与认知,都被无情地扫描、解析、打上标签、压缩、归档。
他变成了一组数据。一份名为“沈意凌(社畜物理学者).bg”的背景设定文档。
“……啧。”
一声轻浅的、带着评估意味的咂舌音,从同一具喉咙里发出。新的“意识”已完全接管了这具躯壳。
他尝试性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肌肉传递来的酸软无力,以及精神层面残留的、属于原主的疲惫感。
“运行效率低下。情绪数据冗余严重,需立即清理。”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如同工程师在评估一台老旧设备的性能。
这天,他没有理会身后可能投来的任何目光,提前两小时,步履平稳地离开了那栋禁锢了他无数个日夜的玻璃大厦。
地铁站。
午夜十二点零五分。
惨白的荧光灯管照亮了空旷的站厅,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尘垢和隐约尿骚混合的沉闷气味。
他靠在冰凉光滑的金属立柱上,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薇信】
明允:今天这么早下班?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意凌:[白眼] 再待下去,我怕这“应届生之拳”按捺不住,给主管来个职场“物理超度”。
明允: [笑哭] 他又怎么荼毒你了?
沈意凌:让我一个学物理的,写什么《AI赋能传统行业转型的哲学思考》,还要五千字。他当我是ChatGPT Pro Max Plus 终极至尊版?我简历上写的是“物理”,不是“全能”!
明允:……节哀。对了,你上次说那个怪梦,后来怎么样了?
沈意凌:哪个?哦,梦见自己是什么高维管理员,在更高维度扫垃圾那个?早忘了。现实的垃圾都扫不过来,谁管梦里的事。
按下发送键,他抬起头,目光有些空茫地望向幽暗的隧道口。
一阵带着铁锈和湿土气息的风从隧道深处吹来,拂动他额前的发丝。风中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是……铁锈与某种肉质腐-败物混合的味道。
列车进站的警示音没有响起。
反倒一种沉重、压抑的,仿佛某种巨大生物在深暗中艰难喘息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抬眼望去。
一辆列车静默地滑入站台。暗红色的车体,颜色深沉得像干涸凝固的血痂,表表面布满粗糙的刮痕与凹坑。车窗玻璃是完全不透光的漆黑,映不出站台的任何景象。它行进得几乎寂然,如同幽灵,与周围熟悉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毫不犹豫地,他跟随着前面几个眼神茫然而步履不稳的乘客,踏入了敞开的车门。
“咔哒。”
身后车门严丝合缝地关闭,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与声响彻底隔绝。
车厢内的光线是昏黄的,像是旧电影滤镜,勉强照亮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长条状的照明灯管有几根明显接触不良,不时闪烁一下,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座椅是陈旧的暗红色绒布,多处磨损,露出底下发黄的海绵。
空气异常浑浊,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味,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仿佛变质甜点的气味弥漫着。
手机开始剧烈震动,屏幕自行亮起,亮度调到最高。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应用图标强行弹出,占据了屏幕中-央。纯黑的菱形背景上,是棱角分明、刺眼的白字英文:“PANDORA”。
他尝试滑-动退出,指尖触感冰冷,屏幕毫无反应。
^-^
【系统加载中…身份验证通过】
【管理员:10号 | 代号:清扫者】
【状态】生命值:100% | 体力:100% | 理智:99%
【任务】扮演“新手菜鸟”(同步率:0%)
【警告:异常协议介入。权限受限。部分功能锁定。】
标注着‘TEN’的通讯窗口在角落急促闪烁,泛着微弱的蓝光。
TEN:底层协议覆盖完成。10号,接收初始简报。列车即将到站,准备进入锚定点。
沈意凌:UI设计充满粗糙感。是预算不足,还是审美独特?
TEN:……任务执行期间,禁止无关的角色扮演行为。集中注意力。
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属于“沈意凌”的疲惫、烦躁与一丝属于年轻人的鲜活气迅速消散。转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观察实验对象般的兴味。
“指令收到。”他低声自语,声线平稳,“‘新手菜鸟’行为模式,启动。”
车厢门再次滑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喉头发紧、胃部翻腾的血腥味,如同有形的屏障,瞬间冲垮了车厢内原本浑浊的空气。那气味混杂着内脏的腥臊、粪便的恶臭以及肉类长期腐-败后的酸气。
门外不再是熟悉的站台,而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粗糙的水泥通道,宽度仅容三人并肩。
头顶是裸-露的、滴着冷凝水的管道,墙壁布满霉斑和抓痕。嵌在墙脚低处的昏暗应急灯提供着最低限度的照明,将一切染上不祥的色泽。
他刻意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足以让普通人瞬间呕吐的恶臭纳入鼻腔,穿过气管,钻入肺叶。
下一秒,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甚至连鬓角都渗出了生理性的细密冷汗。眼中迅速充盈起恰到好处的惊慌、茫然与无措,嘴唇开始微微颤-抖。
他的脚步变得虚浮,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迈出车厢,踏在通道阴冷潮湿的地面上。
“演出,开始。”他在心中默念,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通道并不长,尽头隐约传来压抑的抽泣和以及金属拖拽的沉重摩-擦声。
拐过最后一个弯,视野豁然开朗。
一个规模巨大的空间,仿佛数个大型仓库打通后连接在一起,呈现在眼前。顶部是高耸的、锈迹斑斑的钢架结构,垂下粗大的铁链与无数硕大的、闪着寒光的吊钩,有些钩子上还挂着无法辨认的、暗褐色的残留物。
传送带像死去的巨蛇横陈地面,覆盖着板结的、黑红色的油垢。墙壁上溅满了层层叠叠、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触目惊心。死亡与绝望的气息浓稠得几乎能粘在皮肤上。
七八个男男女女蜷缩在相对干净的角落,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眼神涣散。
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无论情愿与否,都不由自主地被空间中-央那道巍然伫立的身影所吸引。
简单的黑色皮衣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力场,抽空了周围的声音、温度,乃至生机。
他的面容英俊得近乎锐利,下颌线条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在昏暗中闪烁着近乎无机质的冷光,不含丝毫人类情感,只有一片永恒冻土。
“陆…陆嘉?!是陆嘉!”一个穿着工装裤、留着利落短发女人捂住嘴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尖利,“天梯榜第一的玩家,陆嘉?!他…他怎么会出现在D级新手副本里?!系统出BUG了吗?!”
沈意凌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算计。
——目标NPC,确认。开局运气不错。
表面上,他像是完全被对方那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震慑,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寻求安全距离。然而,他的脚踝偏偏在此时“恰好”一软,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啊!”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真实的低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跌倒的角度与速度在瞬间经过精确计算,正朝着陆嘉所站立的方向。
一直静立如冰雕的陆嘉,倏然抬眼。他没有伸手,没有开口,甚至连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欠奉,只是以快得带出残影的速度,随意地向后侧方撤了一步。
“砰!”
沈意凌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冷坚硬、布满污垢的水泥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钝痛。他抬起头,眼中因疼痛迅速泛起生理性的水光,在眼眶边缘镀上一层脆弱的水膜。
——啧,初始剧本偏离。
预期的接触没有发生,初次试探以失败告终。
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能感受到周围幸存者投来的混杂着恐惧、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代号“清扫者”的意识深处,已经开始重新评估这位“天梯榜第一”的危险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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