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背靠北山,院墙建得砖高瓦长,正门口的金框匾额题字也大气恢宏,整个王府从外看上去像个不怒而威的卧虎,看起来颇有气势,威严得很。
等迈进这朱门深院,才发现门口所见那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尽是为了充个表面气派,内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森严,反而称得上一句清幽雅致。古柏参天,清池流水,摆石挂灯,绕柱缠藤。
前院回廊曲折,边上尽是些花石草木的小景致,正路铺到前面绕出了一个圈,圈正中用一层鹅卵石堆围着一棵看起来很是有年头的高大银杏树,枝干遒劲舒展,树梢和叶片随着风悠悠晃动,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顶着一头璀如流金的银杏叶歇在那听风打盹儿。
薄荷跟着秋住住走在回廊上,默默地打量着王府。秋住住仿佛看出他对于院墙内外风格不一致的诧异,笑眯眯解释道:“咱们瑞...王府曾,曾,曾是个温泉别...苑。先,先,先帝在时常...携宠,宠妃...前来散心,今上登,登基后,就赐,赐...”
叶眠在心里叹了口气,王府的管家真是热心肠,口条都这样了还没耽误给他讲解呢。
“赐给咱王,王爷,王爷也没,没,没再选王府,就在,在这儿定...下来了。”等秋住住好不容易说完这段话,他俩都过了三道门坊来到正殿大门口了。
迈过这重门,就来到了正殿。
中院正殿的石阶旁多了一些石狮子和石灯,少了些花草,有护院二三从他们身边经过,行礼尊称,并不多话,秋住住叫住其中一个,低声交代了几句,护院领命而去。
一切看起来都比外院威严整肃。不过,蹲在不远处的一抹红色身影看起来宛如掉进芝麻糊里的一粒石榴仁,看起来快乐得近乎格格不入。
燕景绥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背对着叶眠他们,正蹲在一处假山石边不知忙活着什么,刀疤抱着胸安静地站在王爷身边。
假山石附近的土有些潮湿,许是有仆婢不久前刚浇过这下面的花。
“王,王,王爷...”秋住住见王爷蹲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微微提高了调门儿。
燕景绥听到秋住住的声音,回过头来,冲他们摆了摆手,嚷道:“你们先别过来!”他抬起的手上脏兮兮的,沾着泥巴,脸上也有两道泥印子,活像个花猫,叶眠不由得想起偷咸鱼的那只大狸子,感觉它能和王爷拜个把兄弟。
既然王爷发话了,秋住住和叶眠也就停住脚步站在墙下阴影里,沉默地看着王爷忙活。日头好像吃撑了又被放松裤腰的肚皮,往下坠了坠。过了一会,燕景绥直着胳膊站起身来,愉快地捧着一坨泥巴走到他们面前。
“快看快看!”燕景绥一脸兴奋地捧着泥堆儿往秋住住面前掂了掂,刀疤也跟了过来。
三个人看着这一团似乎是某个生物模样的泥巴堆陷入沉思,叶眠仔细辨认了一下,似乎是一只...独耳的熊?
谁都没言语。
半晌,秋住住打破沉默道:“王,王爷做,做的是...?”
“秋管家啊!不像吗?”燕景绥语气里有几分疑惑,也有几分担忧。
......
叶眠和刀疤同时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像!王,王爷心,心,心灵手巧,天赋异禀,捏...得活,活,灵活现,惟,惟,妙惟肖,实在令人佩...服。”
管家不愧是管家,哏儿都没打,睁眼说瞎话还能说这么长。
叶眠不由得侧头看了秋住住一眼。秋住住一脸坚定。
燕景绥听完夸赞,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真的啊!那我再捏几个去!”说完把熊管家小心翼翼地放到秋住住手里,就又乐颠颠儿去挖泥巴了。
秋住住感慨道:“王爷捏,捏,捏泥...人第一个捏的是,是,我,真是...唉,我心甚慰...啊。”
......
忠仆!纯忠仆!
叶眠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秋住住看了过来,叶眠只好问道:“王爷如今,年岁几何?”
“太医说,周岁五岁。”秋住住回答得很痛快。
...现在瞎子都不去算命改行当太医了吗?
叶眠有点震惊地看着那个玩泥巴玩得不亦乐乎的成年男人,半晌抿了抿嘴问道:“那按照王爷这个身量,他虚岁是...?”
“二十。”秋住住回答得更痛快了。
......
好极了。
合着你们王府的岁都是这么虚的。
真是虚得特别岁呢。
叶眠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又斟酌着开口:“那王爷这般...是先天还是?”
秋住住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好脾气地答道:“陛下登,登基同年,王...爷受歹...人所,所害,毒伤神智,才变成,成如今孩童心,心,心智。”
叶眠暗自思索。皇帝登基是在四年前,那会儿自己几乎整年都和崔伯在塞外走远镖,鲜少回京。王爷那会中毒伤及心智这事儿,若在京城应该是人尽皆知,属于老太太茶余饭后不扯个三四五六天都不带完的程度,对于他们这帮人来说却不值一提。
镖师们赶路在外,皇位是爹坐还是儿子坐,对他们来说区别并不大。他们注意的多半是行镖路况和山贼响马,聊的也都是烈酒民俗或是武艺巧技。叶眠对于天子家的事儿几乎完全没概念,只在回京后知道圣上有个傻弟弟,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傻的。
秋住住语气中透着点儿惋惜和不甘,叶眠倒是有点好奇,在中毒之前的王爷是什么样的?怎么中的毒...算了,自己来王府的目的与这无关。如果玉鸳鸯真的在王府,那王爷这种情况,没准自己还能更好得手一些,只是...
这厢叶眠还在放任自己的思维城头跑马,那厢燕景绥已经完成了第二杰作泥人刀疤。
一阵小凉风刮过,叶眠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看见燕景绥一脸兴奋地把一坨泥堆堆交付给刀疤,并说了句什么,刀疤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燕景绥眼睛亮亮朝自己这里张望。
......
这个架势,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是吗?
叶眠心中一震,如临大敌。
他有点紧张看向燕景绥,燕景绥似乎蹲累了,在脏兮兮的泥巴摊和爬蚂蚁的花坛砖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把花坛围子上的蚂蚁吹跑,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
叶眠眼见着王爷挖了一块泥巴,心说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他清了清嗓子走向王爷,边走边道:“王爷累不累?可愿歇一歇?让我为王爷也做一个可好?”
燕景绥一听眼睛就亮了:“你也会捏泥人吗?那你捏个我吧!捏好看点!”
叶眠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燕景绥把泥巴捧到叶眠面前让了让,叶眠垂眸,发现他的袖口也有一片脏污。
燕景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懊恼地噫了一声。
小孩儿还挺爱干净。
叶眠看着他皱起眉的样子,恍惚间想起了茯苓小时候,那小崽子也是天真单纯,活泼爱笑,弄脏了衣服怕被说,自己搓来搓去还搓不干净。
叶眠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把燕景绥的两个袖子都挽起来,又在那捧泥巴上取了一小团,一边在手里做起了泥人,一边时不时看两眼燕景绥。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或抹或捏,不一会儿,一个笑嘻嘻坐着的小不点儿王爷就在他手里成型了。小泥人大概一指长,憨态可掬,神形俱备。
燕景绥简直看呆了,眼睛睁得溜圆。叶眠又摘了两片长叶子搭在泥人肩上,就像给它穿了件战袍。
燕景绥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泥王爷的脸,戳得泥王爷在叶眠手心晃了晃。
“你捏得和我一样好哎!”燕景绥高兴得不行,哈哈哈地笑出了声,叶眠看着他大笑的样子,不禁嘴角也轻轻勾了勾。他轻轻拉过燕景绥的手,把小瑞王放到了大瑞王手里。
燕景绥悄悄用另一只手虚遮住小泥人,又快速把手挪开,像个蚌壳一样开开合合,满意地欣赏了好几遍,又兴奋地捧着小泥人跑去刀疤和秋住住面前来回展示。
末了,他问秋住住:“有没有什么人能和我一辈子一直在一起?”
秋住住向前一步朗声道:“奴会永远忠于王爷。”
燕景绥摆摆手道:“除了你。”
......
咔嚓。
忠仆的心碎了一地。
秋住住委委屈屈开口道:“王爷若,若是娶了王...妃,还可与王妃,伉,伉,伉,俪情深,白头偕...老。”
燕景绥确认道:“所以王妃就能和我一直在一起是吗?”
秋住住刚点了点头,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燕景绥就转过头兴冲冲对叶眠道:“我喜欢你!你很会捏泥人!你做我的王妃吧,这样就可以一直陪我玩!你要给我捏很多很多泥人!捏很多很多个我!”
秋住住:“......”
叶眠:“......”
您不该叫瑞王爷,您应该叫随王爷。
忒随便了吧?一个泥人儿就给王妃允出去了?
拜托了,忠仆,千万不能让王爷发现南平桥口卖泥人的赵师傅。
秋住住僵着笑脸擦擦汗劝着:“时候不早了,王爷要,要,要不先用晚...膳吧,今晚厨,厨房做了炸紫,紫酥肉和桂...花鲜栗羹。”
燕景绥一听有自己爱吃的菜,王妃也不要了,泥巴也不玩了,脚尖一抬就要往中殿用膳那边去,秋住住连忙请王爷止步,劝着把王爷拐去净手更衣了。
离开之前,秋住住对刀疤打了个手势,抬手指了指西边。刀疤高冷地点了一下头。叶眠看着他们打哑谜,等秋住住陪王爷离开,刀疤扔下一句“来”,转头就向西边走去。叶眠跟上他,本想问点什么,但是看了看前面这人健步如飞,似乎在展示自己拥有健全双腿的样子,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跟着加快了步伐。
就这样沉默一路,刀疤带他来到西侧一个院子,一路凉风拂面,冷不丁一停下叶眠居然觉出了两分热意。刀疤走到院中,负手而立,一派高手风范。
傲什么呢这位爷。
这要是双喜在这,就是打不过您,也得大白眼子翻死您了。
叶眠叹了口气。
正对着的厢房门口有个正在洒扫的小厮。看到他们,立刻迎了出来,行礼道:“秦都尉,和这位...”
叶眠见他看着自己,就自报了姓名,小厮非常尊敬地继续礼道:“叶公子。叶公子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刀疤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并不多留。
小厮约摸十四五岁,看起来安静沉稳,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叶眠跟他走进厢房,他从屏风后端来一盆清水和一方干净帕子,低眉顺眼地站在叶眠面前。
叶眠有些不适应别人这么客气周到地伺候,抿抿唇道了声谢,一边洗手一边打量着屋内陈设。厢房里乍一看素净雅致,再仔细看,木栏竹屏都带雕花,花囊香炉皆有文饰,墙上悬着不知哪位名人大家的字画,案上摆着官窑天青釉的茶具,隐隐地透出富贵与考究来。
等叶眠洗完手,小厮把水盆放回原处,对叶眠一礼,道:“奴名唤宝合,秋管家特命我来照看叶公子,公子以后有事尽管吩咐,现下奴该带公子去小食斋用饭了。”
路上,叶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宝合聊着,也就得知了一些宫闱秘事。
先皇一共三个儿子,瑞王,宁王和太子。鞠躬尽瘁这个词用到先帝身上,怕是只有最后一个字符合。先帝沉迷酒色丹药,身体被掏得比城隍庙叫花子的口袋还空。
宁王手腕强硬,奉行铁血政策,一部分看不惯先帝软弱无能做派的激进派唯宁王马首是瞻。瑞王天纵奇才,文韬武略进退有度,博得了另一部分朝臣的青睐,两派势力分庭抗礼。而太子,母家式微,无权无势,夹在中间简直是个孤立无援的活靶子。
先帝弥留之际,宁王起兵清君侧,瑞王率京军亲手诛灭了造反的宁王。先帝和宁王都升了天,理论上就是瑞王登基,可谁也没想到,大太监请出一道圣旨,是先皇遗诏,写的是将皇位传予太子。瑞王干脆利落地奉诏而行,拱手让位,自己讨了个温泉别苑当起了闲散王爷。
新皇才登基,王爷就被宁王余党毒害,命虽保住了,但心智受损,举动宛如稚子。皇帝大怒,从重发落了奸臣,又派了大内高手秦子铮来保护王爷。没有了王爷辅佐,朝中肱股之臣就只剩韦太师和闻相了。
叶眠听罢心中轻叹,那样的天之骄子沦落成如今模样确实可惜。但...新帝甫一登基,王爷就遭此毒手,怎么听怎么像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还派个高手来,谁知道是保护还是监视呢。
叶眠又想到钱昌盛所说的,自己也是被一个大人物派来,那么这个大人物是韦太师还是闻相?还是其他什么人?
王府伙食很好,叶眠却有些食不知味。
吃完饭,叶眠回到西厢房附近略略散了会步,就被宝合引着来了侧室,两个粗使仆役架来了浴桶放在地上就告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叶眠和宝合。
宝合温声道:“奴来伺候叶公子沐浴。”
叶眠连忙拒绝:“不必,我自己来。”
宝合应声,顺从地退出去关上了门,叶眠悄悄趴在门上听了听,确认四下寂静无人,才宽了衣解了带,修长的腿一抬,跨入水中。
浴桶很大,氤氲的水汽令人昏昏欲睡。叶眠解下眼罩,闭着眼整个人往下沉入水中浸一会儿,再浮上来,如此反复。暖热的水一次次漫过头顶,那种窒息般的安宁一点点濯洗着他的不安。
天色更暗了几分。
有人走到门口规矩地敲了敲门,宝合的声音传进来:“叶公子可洗好了?水怕是有些凉了。”
烛火轻摇,叶眠闭着眼枕在桶沿上,闻言应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若宝合此时在屋里一定会感到惊讶,因为叶眠两只眸子颜色并不一样,左半边眼瞳竟是翠绿色的。
叶眠穿戴整齐出来,宝合恭谨地站在那里提灯侯着。叶眠不禁在内心又感慨了一下王府的周到。能把偌大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秋住住的确是个人才。
哦,还很忠仆。
忠仆!
及至就寝前,向宝合打听王爷的起居时辰,并托宝合明早在王爷晨起前带他熟悉一下王府,免得行差踏错惹王爷不高兴,宝合自是应允。
玉蟾吝清辉,疏星落秋水,天上云层厚厚一层,揪下来应该够做全京城的冬衣。灯早就熄了,叶眠却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烙饼,难以入眠。
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被子,屋内熏香的味道清浅宁神,这确实是他见过最好的屋子,但这舒适宜人的张致却令他生出一种想逃的冲动。
爹娘,茯苓,崔伯,玉鸳鸯...
叶眠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转着,辗转反侧好久才迷糊着睡了过去。夜风渐冷,更漏不觉,一场秋雨细细落下,零落了几片花瓣,轩窗外隐着的一抹黑影也悄然离去,无声无息。
啊最近好忙所以这章字数多了一些...是谁还想着一天一更来着?是我吗?想忒多,只能保证断断续续更新,哎我怕不是个黑玉断续膏…
为什么特意多写了一笔银杏树呢,因为那可能是下一本的联动(˙▽˙)
(银杏: 这本还没写完就开始惦记着另一本了,呵,作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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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做我的王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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