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缓缓道： “早在五百年前，天一镜就出现过，沧海桑田，朝暮如一，沉在深海的碎镜，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重见天地。”
庭月问：“谁得到了它？”
云渡仰头沉思半晌，道：“一个小沙弥，十七八岁的年纪，和你一般大小。”
“和尚？”
“嗯，和尚，从小出家，因为与佛有缘，说是灵童转世，生来就是要做佛子的。”
“然后呢，小沙弥有了魔镜，会变厉害吗？”
云渡笑道：“没有，那天，小沙弥去村子里化缘，遇见一只满嘴血迹的狗，这小沙弥心底很好，看出这狗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会这样不停吐血，当即将这只狗送到郎中家里，郎中怎么可能为一条狗治病。”
庭月插话道：“这狗真可怜。”
云渡道：“放心，狗没死，小沙弥也会些医术，问郎中要了刀具与缝针，取出了狗肚子中吃下的东西，竟是一块巴掌大的镜片，他实在想不通，这只狗怎么会吃下一片这么大镜子。”
这以一定就是天一镜了，庭月不做声，静静听他往下讲。
“他拿着镜子在手里端详，发现这不是一块普通的镜子，镜面如水，似乎轻轻一晃，就会生出细微涟漪，照人眉目格外清晰，即使庙中最好的银镜，也不如它照的光彩好看，小沙弥留下了这枚碎镜，放进兜里。”
“听起来还不如我的镜子。”庭月一定要时不时插上一句话，好让云渡知道，她在认真听哦。
云渡嘴角翘起，微笑继续，“头一个月，什么事也没发生，小沙弥虽然一出生就在寺庙，但少年心性还是在的，不喜孤单，想找个说得上话的人，但庙里的老和尚，只教他禅修佛理，教他静持守身，教他清心克己，其余的，多说一句，就会遭到严厉苛责。”
庭月感同身受道：“天合仙门很多老仙师和老和尚一样，就好像他们小时候，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然后小沙弥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有了这面镜子，晚上睡觉时，他常对着镜子里的他说话，像对着另一个朋友，从每日功课、佛经真言、庙里的大和尚，说到野猫野花、村里化缘的趣事……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镜子成了小沙弥无话不谈的知己。”
庭月下巴放在枕头上，同情道：“可怜的小沙弥。”
“阿月啊……”他袖底的手指微微曲起，轻笑一声，继续往下讲：“有一日晚上，小沙弥禅坐结束，回到房中，拿出枕头底下的镜片，惊讶地发现，镜子中出现了一名陌生的美丽少女。”
庭月睁大眼睛，问：“魔镜里面的大魔是个小姑娘吗？”
“不是，那魔物不过是依人心性变化，你若是个男子，他便变一个美丽非常的女人，你若是个女子，他便变一个英俊至极的男子。”
庭月道： “这样啊，好邪气，不过，为什么小沙弥没被吸到镜子里？不是说照过镜子，就会被魔物吃掉嘛。”
云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过身体，朝向庭月，温声道：“看那魔物的心情罢了，不是什么东西，它都能吃得下。”
“好吧，快些讲讲看见美丽的少女，小沙弥会怎么办？”
“哦，小沙弥把镜子扔了。”他两手一摊，似乎在表示故事结束。
庭月一骨碌爬起来，“不是吧，他把天一镜扔了，这就没了，这故事好无聊！”
“扔了，不过晚上的时候，小沙弥又在枕头底下，看见了扔掉的镜子，他吓坏了，反反复复扔了十多次，镜子每次都安然无恙出现在他枕头下面。”
“小沙弥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换房间睡觉，一上床，又看见了镜子，他只好把这件怪事告诉了寺庙的主持，可老和尚们并没有找到那面镜子，主持认为小沙弥或许是生病了，减了他晚上的禅坐，让他早些睡觉。”
“没有禅修，小沙弥更孤独了，镜子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终于有一天，他又拿起了那面镜子，见到镜子中美丽的少女。”
“少女天真活泼，声音甜美，笑容俏丽，小沙弥很快便被她吸引住了，她喜欢讲奇怪的笑话，‘小和尚，小和尚，我今晚又想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你听一听！’，小沙弥认真地说好，少女于是讲：‘有个和尚劝屠夫不要杀猪了，屠夫问：杀猪以后会变成猪是吗？和尚点头，说是的，屠夫大喜，那我还是杀和尚吧！’”
庭月一脸凝思：“……”这什么烂笑话。
云渡轻笑道：“那小沙弥怕是与你想得一样，不过，就算听不好笑的笑话，他觉得，也比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有趣得多，就这样，小沙弥越来越喜欢这面镜子，就算是做功课、打坐静思、下山化缘，也要揣着它才好。”
“年月荣枯，等小沙弥十八岁，已经可以翻译经书，弘法讲经，见解深刻，主持让他下山广游四方，参访高僧。”
“云游，修的是苦行禅，每晚，小沙弥都要忏悔自己罪过，因为和镜子在一起的日子里，他觉得很开心，感受到‘苦’，实在很难，于是小沙弥每次和镜子说完话，都要脱下鞋子，在全是碎石的路上，走上半个时辰，走到鲜血淋漓，觉得痛了，便是一种苦。”
“第二天，镜中的少女对小沙弥说，‘我昨晚很努力地想了一个笑话，笑得我睡不着，你一定要听一听。’ 小沙弥依旧认真说好，少女自信开讲：‘话说有个和尚去武场看比赛，不幸被一支飞箭射穿小腿，于是去找外科大夫看病，大夫说小事一桩，用锯子锯掉了他体外的箭杆，拿完钱要离开，和尚急忙问腿里的箭怎么办啊，大夫大手一挥说那是内科大夫的事啦！小和尚，你说这两人可不可笑。’小和尚双手合十，静默不言。”
“三十岁时，云游归来的小沙弥已经成了得道高僧，开坛讲经，座无虚席，天子接待，荣宠无限，寺庙重新修建，恢弘广大，佛塔如云。高僧开解信徒，却开解不了自己，有一日，他问容颜不变的少女，‘是谁将你困在镜子中？’本担心少女会生气，她却笑呵呵道：‘是我爱的人。’”
“高僧非常困惑，‘你不恨他吗？’少女露出一种微笑，他从没见过的，那种令人肝肠寸断的微笑，‘不恨啊，我是妖魔，生下来就是坏种，他是至善至美的存在，我爱上他，玷污了他，是我的罪过，我愿意生生世世永受困禁之苦。’”
“‘妖魔生来就是坏种吗？’高僧迷惘不解，失去了通达无扰的心性，他一遍遍问她，少女每一次都告诉他，‘是的，妖魔生来就是坏种。’”
“看着镜中少女那双不会衰老，明亮如初的眼睛，高僧的迷障越来越深，‘妖魔生来就是坏种吗’他求问经书律典，求问得道高僧，甚至求问来往的香客白丁，‘是的，妖魔当然是坏种，生下来就是害人的’他们如是说，高僧只看向镜中美丽天真的少女，问自己，‘是这样吗？’”
“有一日，高僧再问镜中少女，‘我该如何才能放你出来？’少女听罢笑了很久，告诉他，‘出不去，但可以进来。’高僧禅坐半日，又问：‘那该如何进去？’少女牵起甜蜜的笑容，答：“成魔。”
“然后呢，那小沙弥真的进到镜子里面了？”听到入神时，云渡忽然停了下来，夜色中，他的目光温润明亮，凝视她的侧脸。
“没有。”云渡答，“但你一定知道他。”
和尚，成魔。
庭月想了一下，忽然瞪大眼睛，惊疑不定道：“是……魔尊，断尾！”
上一代魔尊断尾，是一个性格奇怪，来历奇怪的大魔，统领魔族后，定居北境的不奈何，自己不生事，也管着族内的魔不滥杀无辜，断尾在位期间，魔族正得有些发邪。
云渡道：“是断尾，做和尚时法号‘明心’，明心……修行一世，到头来，还是无法明了此心，为这一句‘妖魔天生坏种’，从人人敬仰的圣僧自甘沦落成魔。”
“妖魔天生坏种”不过是镜子引他入魔的饵，从头至尾，镜子都在说谎骗人，什么爱人囚她入镜，什么生生世世甘愿受此困禁之苦，连她那张脸，那装出来的天真乖巧，全是邪恶的谎言，它不过爱看好人变成恶人，道德高尚之人沦为下贱无耻之徒，如此而已。
庭月既生气又难过地问：“后来呢，镜子去哪了，明心难道不知道自己被骗了？”
云渡道：“在他成魔后，这镜子就消失了，明心困在了另一面镜子中，成了不奈何中不见天日的魔尊。待他终于醒悟后，这场以身入局的妖魔善恶之辩，不过是欲念缠心，一叶遮目，于是他盘腿坐地，坐化而去。”
“这天一镜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庭月恨恨锤床，“就该关在镜子中，永远沉在最黑最烂的泥沼里，最好连那鬼君一起关进去，两个坏蛋做个伴。”
子时将近，云渡正要让她全神戒备。
两人忽听隔壁传来张扬恣意的少年声音，字字清晰入耳：“我袭明有这样一个贤侄女，真是含笑九泉的快活啊。”
云渡拉住冲坐起来的庭月，平静道：“他现在最要紧对付的不是你。”
嘎嚓——
嘎嚓——
冰冻之声，四面八方传来，接着“砰——”地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砸穿，很快两房中间的墙壁轰然倒塌，庭月只见袭明翘着二郎腿坐在长剑之上，而在他前后左右，各站四人，有妖有魔，修为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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