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砚不过十**的年纪,一双血手硬不过瓦砾,还没将脚下一块地方掀开,他就听到高处的轰鸣从远处由小变大,像是玉帛被一把利刃隔开,低沉如蜂鸣的嗡嗡声渐渐清晰——敌机掉头了。
天气好,视野好,无风,所以这一次轰炸同时进行了低空扫射。
哒哒哒哒……
阿砚粗喘着气还未看清敌机来临的方向,周围的人群就开始尖叫着四散,刚刚还在倒塌医院边施救的男人女人脸上的眼泪还未擦得干,就开始仓皇拼命地跑。
阿砚跟着大部分人躲到街上的屋中,贴着墙边跪下去曲着身子,又像是不死心般抬起眼扒着玻璃窗沿。
哒哒哒哒……远处的人随着声音一个接一个倒下了,像是按照顺序躺倒的棉花人偶,瞬间失了魂一样直溜溜的栽在了地上。
哒哒哒哒……声音远了,阿砚在屋里抖得如同筛子,眼睛失了魂,失焦瞪着前方。
如同大部分的南京老百姓,此刻他终于切实意识到,日本人真的打来了。
飞机走了,天空又恢复安宁。
躲在屋子里的人惶恐试探着从屋里的走出来,确定了周围没有敌机,他们匆匆飞奔着四处流窜。有一些是往家跑,有一些蹲下开始翻找地上血肉模糊的残体。
一边走一边翻的哭得小声些,抱着不再动弹身子的哭得大声些。
尸横遍野,硝烟漫漫,满目疮痍。
“阿珮……”阿砚也开始飞奔,父亲母亲没了,连同着自己还未瞧过的阿瑾也没了。但是阿珮还在,那个赖着自己的小人还在黑乎乎的地窖等着自己回去找她,他得回去护着她。
“阿砚!”未来得及进家门就被周妈喊住,阿砚无神回头看了看,就瞧见平时神色爽利的周妈此刻慌慌张张地疾步走来。
“外头乱了是不是?”周妈头发乱了,眼里全是惊慌,她一把抓住阿砚的手腕,又像魔怔了,声音低下来,不知说给谁听一般,“我就知道,抵不住了,外头抵不住了……”
“周妈。”阿砚叫了一声。
周妈被吓到了,失了心智,没听见没回答,仍是嘴里咕噜着:“怎么办,怎么办”
阿砚胸膛还在抖,但他吸了一口气,用力压了压嗓子:“周妈!”
这么一叫,周妈魂回了一半,愣愣看着阿砚。
“周妈,我爹娘没了,阿瑾也没了,”阿砚神色发直看着周妈,双眼充满可怖的血丝,“再待在南京,我们也得没。”
“对!对!”周妈彻底回神了,她把手指用力插进头皮捋了捋掉下来的碎发,发了狠地说,“得跑!坐火车!”
“阿砚你听我讲,”周妈像是看到了希望,眼睛一错不错盯着阿砚,“我听人家讲了,一张火车票五十块,你现在赶紧回家收拾东西收拾钱,带着你家阿珮跑。”
“好!”阿砚知道家里钱存放的位置,他转身就往家里跑,又突然回头盯着周妈,“周妈,你呢?”
“我也跑,”周妈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上衣口袋,“我回去拿钱,我也带着小虎跑,我们也去坐火车。”
“好,”阿砚用力点点头,对着周妈道,“一起走!”
“真的吗?”阿珮站在自己房间里,从柜子里抽出要带着的裙子,看着阿砚问道,“爹娘说要在火车站等我们吗?”
“嗯,”阿砚低着头,数着从账房里拿出的银元,眼泪就滴在那团花白上,“娘身体还虚着,抱着阿瑾不方便,爹带着直接去车站了,和我说好了在那里汇合。”
一共一百二十块,买车票一百块,还有二十可以留着他和阿珮到了汉口之后生活用。
药铺不是什么暴利的生意,但也可以混得温饱,近来战乱,伤病溃军不断,凭着这药铺也挣到了一些。阿砚这么想着,竟一时间不晓得是庆幸还是愤恨。
“那吃了午饭再走吧,”阿珮恹恹的,她只觉得火车站远得很,走过去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我想吃豆腐,倜安昨晚就磨好了,说是中午做给我吃呢。”
“不吃了,”阿砚抹了把眼,站起身已然看不见泪,他把钱装在布兜里,贴身放好,拿起阿珮挑出来扔在床上的衣服,胡乱塞在了麻袋里,拉着她的手就往下跑,“等到了汉口,你想吃多少我都给你买。”
阿珮被他手上的力攥得吓了一跳,刚准备发脾气,自己卧室的门就被阿砚拉开,门外是钱倜安,他手上拿着半大不小的包裹站在门口。
阿砚怔住了,不过一瞬就心虚地垂下了眼睛,拉着阿珮侧开身想从钱倜安身边越过。
乱世之下,保全自己姑且不易,谁有余力去照拂和相识尚不足两月的人呢。
谁料想钱倜安逼近了一步,用身体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这个举动像是用小刀割断了阿砚脑中那根绷紧的弦,情绪瞬间溃提。
“干什么?!”
钱倜安默不作声,沉眼看了看阿砚,也不让步,就这么贴在他的眼前。他长得高,比阿砚还高出半个头,垂下眼能看见阿砚唬人的红眼和因着心虚而颤抖的睫毛。
可是心虚什么呢,用不着的。他钱倜安本就是逃难来的,倒在药铺前被这一家好心人捡了回去,医好了自己。
不仅医好了,还给自己吃了饭,腾了地儿,像个人一样过了许久,这余出来的时日分明就是这家人赏的。
钱倜安把手上的包裹塞到阿砚手里,温热的,一块一块略微带着硬,阿砚抓着的时候有酥香从包裹的布料里渗出来,“烧饼,刚炕的,你和阿珮带着路上吃。”
又把手伸进自己口袋里,是一个半手掌大的药盒,他把药盒轻轻放进了阿砚的口袋:“天气冷了,你哮症得注意,药随身带。”
阿砚眼神一下就软了,心虚像是变成了浓烈的愧,浸满了他的眼,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包裹,一时间没了刚刚的气势也没了话。
倒是阿珮先叫出声来:“倜安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眼睛睁得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说着就晃起和阿砚握在一起的手:“哥哥,倜安哥哥不和我们走?为什么?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阿砚不知道如何作答,他没有勇气回头看阿珮,也没有勇气抬头看钱倜安。
除了阿珮他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承担额外一个人的命,他没办法,他只够保全阿珮,他一定要保全阿珮,他只有阿珮了。
“你这小妮子,你们匆匆忙忙地走了,铺子要还是不要了?”钱倜安出了声,竟是带了几分笑意,“你们前脚走,我把铺子收拾收拾就跟着去,汉口嘛,我晓得的,先生太太和我说好了,要在那里汇合的。”
这是他进到药铺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话,以前总是默默地把事情做好,把铺子洒扫好,把阿珮贪嘴又吃剩的小零食收拾掉,从不多话也从不逾矩。
如今这么一大段竟是为了段谎。
好在不撒谎的人难得的一次谎言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阿珮松了一口气:“那你今天就收拾好吧,我们今天走,你明天就去火车站坐火车来找我们。”
“好!”倜安替阿珮理了理衣角,捏着一小处不小心掖错的下摆拽出来,温和的笑了笑,“去了给你做豆腐。”
阿砚不想再听,仿佛钱倜安的一字一句都在提醒着他的自私和懦弱,他转身把那袋装着酥油烧饼的包裹放在了阿珮的怀里,从自己胸口衣襟拿出沉甸甸的一袋,从里面快速抓了十个银白色的小圆盘塞进了钱倜安手心。
阿砚拿完钱就把那兜口的绳抽紧,快速把钱袋重新放回胸口,粗糙的布料磨着皮肤,兜子一装一塞,里面银元呼啦啦的响。不过不管是钝痛还是声响,只要是银元,他就觉得安心。
“保重!”
两个字,阿砚说完就拉着阿珮掠过钱倜安,噔噔蹬蹬的下了楼,阳光从楼梯口探进来,清瘦的两个背影像是嵌在白玉砚台里的墨,随着远去越来越小,最后是两个化不开的浓点。
钱倜安站在铺子门口,抓着阿砚留给他的十块钱,他想,那天从上海家里出来时,自己那老得走不动的老嗲应该也是这样在门口看着自己的。
周妈抱着小虎已经在门口等着,见着阿砚只拽着阿珮,也不多问,只一味的问着东西是不是拿齐了,钱都装了没这样的话。
破巢之下,焉有完卵,能护住自己,就已是天大的本事。
周妈和阿砚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周妈:“你们兄妹俩去了汉口打算怎么办?”
“看吧,得先租个房子”阿砚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阿珮,伸开手牵住了她:“再看看那里有没有女校,阿珮总是要念书的。”
“就是苦了你要,”周妈颠了一把抱在身上的小虎,娃娃刚满周岁,不哭不闹,养得胖乎乎,眼睛圆溜溜看着自己奶奶:“在南京也算是个小业主,去了那里就你们孤苦伶仃的两个娃娃,什么都要重头开始了。”
“周妈你在说什么啊?”阿珮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周妈回头看向阿珮,她的杏眼里干净透彻,周妈自知失言,赶紧说:“说你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比我们孙俩孤苦伶仃得好。”
“那等到了汉口,你把小虎丢在我家,我让我娘带着小虎和阿瑾玩,这样不就热闹了啊。”阿珮笑道。
他们逆着铁轨走,这个时候的火车已经少了很多了,阿砚瞧着觉得外头传着八一三失守,京沪铁路被日军切断这事儿应该不假。
他一路看着铁轨,总觉得轨道上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颜色深浅不一,都是红红绿绿裹着一截白,细细分辨,也实在是看不清楚。
不过很快,月台的嘈杂就占据他脑子,他目光从猜不出玩意儿的轨道上抬起来,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很难看得出这是一辆正常的火车,他目光所及之处全部都是人,车厢里的人像是快要溢出碗边的猪油,他们挪动着身躯,挤压着面庞,但是手脚紧紧攀附车内,此刻谁也不能把他们从火车里给扯下来。
除了车厢内,月台处是人,售票处是人,铁轨周围也全是人。
但是人最多的,是火车的车顶。母亲抱着孩子,男人拽着老母,无儿无女的孤身汉抱着一个麻袋,里面也许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们密密麻麻坐在顶上,如同筑巢的蜂。
不,不止火车顶,车底也有人,阿砚看见一些人钻了进去,其中有一个穿着黄袄子的男人把自己用绳子绑着,爬进了火车下面,把自己用绳子固定在那里,而身体离铁轨只有十几厘米的距离。
“呜……”火车鸣笛,它开始启动了,像一只驮着沉重的对生带着奢望念想的老狗,爬向远方尚有希冀的明港。
可是火车越来越快,男人那一包麻袋掉了下来,碎了一地,家当没了。不过很快,男人也掉了下来,摔在他家当前面一些,在地上滚了十来米停下,面上破了一大块,他肿着眼皮看着火车离去的方向,终是回头拾起了那一包零散,木讷走回月台下。
阿砚觉得他应该是要等下一班火车,也许他这一次运气会好一点,可以挤进车厢。
也有运气不好的。
火车开远了,铁轨重新露出来,阿砚看过去,地上原先那些他分不清的红的绿的裹着白的,此刻又多了一块黄的。
阿砚现在知道那是什么了。
他顿住了,像是被突然降临的寒潮冻在了原地。
阿珮瞧着阿砚不对劲,摇了摇他的臂:“哥哥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巨大的悲哀下他什么都没想,他只想了那个黄色袄子的男人,大概是永远到不了汉口了。
作话:南京第一次的空袭始于1937年8月15日晚,接下来的几个月,日军对当时的首都进行了几十次空袭,无差别轰炸学校、医院、电厂、政府大楼。史料来源于张纯如女士的《南京大屠杀》。
老嗲:上海话,意指爷爷。
12月1日,最后一列民用火车离开南京,车上挤满了攀附在车顶的难民,沿途不断有人被甩下摔死,而一张座位的价格为三根金条。(此处史料来源于百度-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的《日军攻占南京前,特权阶层逃离,平民无力逃走成为日寇刀下亡魂!》)
逃难的人进入到车底也为真实史料。源于张纯如女士的《南京大屠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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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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