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悯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先季识青一步走进这个对自己来说谈不上熟悉倒也说不上陌生的地方。
“雍国的小殿下竟也来了,想来朕自你刚到来那日,京城落了雪,这些时日事务繁忙,只在先前宫宴上见过你一回,倒是未曾细问——”皇帝指尖摩擦着茶盏,语气辩不出喜怒,“在朕的周国,你可还住得惯?”
季识青模仿祁悯的动作拢袖一辑,“回陛下,周国物阜民丰,鸿胪寺卿更是日日差人来问询,又承蒙临亲王殿下吩咐府中悉心照拂,所过自然甚是舒心。”
鸿胪寺卿常遣人来询问季识青在临亲王府中是否住得惯这的确确有其事,云岫把这事半是埋怨半是逗趣地同祁悯提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府上苛待人家小殿下了。”云岫含笑嗔道。
方才来宫中的路上,祁悯还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季识青听,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适应便好,来人,给小皇叔和雍国小殿下赐座。”皇帝令道。
“今日召二位前来,是为了确认婚期一事。”
祁悯心烦意乱,担忧再提此事便是又冒犯了季识青一些,不欲再演。
季识青两眼放光,听闻此话立刻心潮澎湃,不像演的。
“陛下今早朝会上不是与臣商议过?”祁悯强忍住不耐,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
“虽然雍国小殿下如今并非什么外人,但小皇叔如此这是要忽视他的意见了?”皇帝扣帽子扣得娴熟。
若是之前,面对这种把人架在火上烤的话,为了避免明面上的矛盾,祁悯定是会退让半步,含笑扯出些“不敢僭越”之类的场面话来将这场交锋轻轻揭过了事。
经过自己这位好皇侄在周国危难之际竟然选择逃跑后偏安一隅,如今祁悯倒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臣岂敢。”祁悯所言不疾不徐,可落在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耳中,却是字字尖刻:“只不过,陛下遣怀德公公来我府上时,难道不是只宣我一人觐见?倘若小殿下未曾随我一同前来,此时得以面见陛下的只我一人,那时若陛下同我商议婚期一事,难不成也算是忽略了雍国意见?”
“陛下明鉴,臣自当为周雍二国邦交考量。”
话轻飘飘地落了地,皇帝一口气堵在喉咙中上不来,眼神凌厉得像是要将祁悯千刀万剐。
“请陛下不必忧心,婚期一事我自然听从夫君安排。”季识青不补刀倒还好,此话一出,皇帝感觉自己小小年纪像是要心梗发作了。
祁悯听到这掷地有声的一句“夫君”险些绷不住神情,错愕地偷偷瞧了季识青一眼,谁知对方脸不红心不跳,一切皆是平常姿态,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玩意儿。
眼看季识青如此,祁悯兀自怀疑人生,此时若是因为这两个字心情就有了浮动,倒是显得自己计较了。
于是祁悯面不改色:“陛下原本相同臣谈及何事,不妨说出来便是,毕竟陛下方才也说了,雍国小殿下如今并非外人。”
四两拨千斤。
“小皇叔通透。”这句话皇帝说得咬牙切齿。
“不及陛下。”
“既是如此,朕便开门见山一些,朕记得辅国公家的二公子是皇叔伴读?”
“正是。”
“小皇叔同左二公子关系可好?”
果然,和祁悯预想的分毫不差,此番是左肃家中的事情。
“陛下怕是忘了,陛下幼时,我时常会带左肃入宫,他曾给您带过些民间的小玩意儿。”
左肃自小便是个爱玩的,不止自己玩,往往热衷于拐着其他人一同去玩,祁悯他轻易劝诱不得,边盯上了那时候年纪尚小、还只是寻常皇子的小皇帝,上到鎏金娃娃,下到陶响球,左肃都偷偷带入宫过。
于是往往两个相差没几岁的小孩在偏僻的皇子宫中闹做一团,祁悯坐在屋内在读书的闲暇看上几眼。
如今若是要提起这些旧事,甚至可以说是对过往的折辱了。
小皇帝的这句“同左二公子关系可好。”听起来说是万分讽刺也不为过。
放在几年前,左肃估计都会长吁短叹感慨皇室凉薄,可现在左肃早就对小皇帝失望透顶,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
“不过旧事几件,小皇叔到了如今还不明白何为眼前事?”
“敢问殿下何为眼前事?”
“吩咐何轶上来。”皇帝命令道。
这是祁悯今日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
没过多时,便有内监带着那位钦天监监丞入殿。
他规规矩矩地跪拜行礼后,弓着身子朝向祁悯:“临亲王殿下,又见面了。”
祁悯不动声色。
“爱卿同小皇叔讲一讲左二公子的事罢。”
并非左家,而是左二公子。
祁悯思忖片刻,心下一惊。
恐怕此番左家遭难,辅国公贪墨只是编造出来的借口,真正的诱因其实在左肃身上。
换句刻薄的话讲,让左家遭了这无妄之灾的“元凶”其实是左肃本人。
祁悯呼吸放轻,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季识青,正撞见季识青也在抬眸看着他。
对视的那一瞬,两人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恐怕压在左肃身上的那绵延数千年恶意的源头,便在于此。
“临亲王可知溆州地动一事?”何轶说道。
祁悯心头一跳。
这事的确曾发生过,可并不应该是在这个时间才对。
溆州地动是在雍周之战前一年,周国兵败如山倒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溆州地动导致元气大伤,骸骨满河道,阎罗笑众生。
溆州本是产粮重地,说是周国粮仓都不为过,却因为这场惨绝人寰的天灾几乎变成了一座荒城——以至于最后祁悯守城时粮食断供,将士只能分食为数不多的陈米勉强裹腹。
可如今的时间节点分明是永平元年,地动发生在雍周之战的前一年也就是永平二年,难不成世界线变动之后这种事件也会发生偏移?
祁悯一阵懊恼,原本他还在期盼,自己此番回来能通过某种手段传递信息,使得溆州官员提前做好准备,以免地动时再一次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这种事情若是在现代不好办到,可在古代说不上困难,甚至可以说是法子颇多,国师,大巫,世外高人,得道高僧,天降祥瑞……再有了临亲王势力的加持,将各种玄乎的消息散布出去,这事也就这样办成了。
可如今看来……
祁悯心中烦躁,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此刻应该思索的是——“溆州地动一事,我此时究竟该不该得知?”
此事有没有在朝堂上议过?若是未曾,如此重要的消息皇帝为何隐瞒?若是已然商议过,为何何轶方才会如此说?而且左肃在亲王府中时并未提起此事。
左肃并非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倘若他知晓,便不会在明知祁悯今日才“死而复生”没有前段时间记忆的前提下,仍然不与他说这等大事。
只能赌一次。
祁悯表情毫无破绽,正准备开口——
“溆州地动?”季识青向前一步,“何时的事情?”
“小殿下,这……是我们的疏忽,昨日溆州才传来急报,还未曾找到合适的机会与您说明。”何轶吞吞吐吐。
“是了。”祁悯想。
祁悯隐秘地侧目正看到季识青朝着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启唇微微张合。
看口型说的是:“交给我。”
在场的恐怕只有季识青才能解这个围。
原因无他,季识青在这里的身份是雍国人,甚至还和雍国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今雍周二国虽并未交恶,但也毕竟是外来之人,近日在周国境内所发生的大事件他不知晓最是合理不过。
被季识青这么一打岔,何轶也就没了机会继续逮着祁悯说些有的没的。
何轶明明在众多官员中属于年轻那一岔,说话声音却嘶哑如鸦啼,他又“嗵”地一声跪在地上,高举一本奏章:“陛下明鉴,如今苍天之警,地动山摇,自左肃宣扬新法改制以来,周国灾害频出,此乃……”
“一派胡言!”祁悯斥道:“左肃不过与些许几个朝臣浅谈几句新法,如何就成了宣扬新法?又如何称得上改制?”
简直荒唐到了可笑的地步。
“临亲王博学,但星象方便,在下惶恐,斗胆在临亲王面前称一句先。”何轶又说道:“陛下,天灾频发,绝非偶然之事,其中必有内因,臣夜观天象,昼判谶纬,此乃木克中宫之预兆,如今左二公子企图妄改祖制,此举若推行,只恐商贾沸怨更甚,如今唯有速除此人方可平息天怒,安定社稷,如若再次姑息了事,只恐江山不稳!”
龙椅上的人状似慵懒地抬眸:“小皇叔以为如何?”
祁悯怒极,心中结了无数话可以反驳这种荒唐愚蠢的言论,但勉强还有些冷静撑着,知道如今即使在这里说些什么也无济于事。
何轶是个颠倒是非的谄媚之流,自己这位好皇侄又是个爱弄权的刚愎自用之人。
怕是只得回去与自己这一派的朝臣商议之后,于朝堂上施压于皇帝才能保住左肃——至少也能制造起混乱,给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朕再给小皇叔看些东西。”皇帝唤道:“怀德,将人带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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