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两人关系虽是师徒,却更为亲厚。
裴苒风风火火地和众人打着招呼,一步三跳地靠着黎淑雯的桌边,用手扯了扯细格子条纹的英伦风帽檐,痞帅中带着点玩世不恭。
谁不知道她真实身份是社长千金,她一向在报社作威作福,活脱脱的小霸王。
藏青色短夹克搭配白色衬衫,英伦风格子领带,背带西裤和帽子的细格子条纹十分映衬,头发全怼进帽子里,只留下两条发丝,斜挎的棕色皮革男士斜挎包靠在身侧,衬衫卷边挽着袖子。
黎淑雯则穿着杏色宽格纹衬衫,搭配一条橘色丝巾,袖口因为工作高高挽起,一身合体藏青色西装质感十足,头也没抬,将桌上的报纸整理整齐,随手捞了一旁衣架上的挎包和平檐小礼帽。
手臂被人拉住,她不得不回头。
裴苒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两张票一脸期待,“今晚去新华戏院去看电影吧?张善琨导演的《乱世佳人》最近在上映呢。”
黎淑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女孩目光移到被扯住的手臂。
裴苒立刻松手,讪讪地笑了笑。
“裴记者一直都这么清闲吗?西村电厂民工良民证失窃的报道写完了?”
广州沦陷战争轰炸,使得晚清发展积累的近代工业化设施和成果损失惨重,日本占领广州之后,以战养战,不仅造纸机器水泥业进行掠夺,连穷苦农民也不放过,大肆破坏耕地,抢夺粮草,良民证是当局给予当地的居民一种身份证件。
裴苒拽着皮革包抱在身前靠着桌子摇头晃脑,“报道要写,电影也要看嘛。”
那样子着实赖皮,却也透着少年人的朝气。
黎淑雯轻笑一声,看着女孩手里地票根,随手抽了一张径直往外走去。
“等等我啊!”
两人出了报社,打了黄包车一同前往影院,新华戏院圆拱形垂门下贴着巨幅海报,师傅减速半蹲压下车身,裴苒跳下黄包车伸手,黎淑雯拿起腿上的包扶着她下了车。
那时候看电影是上流社会趋之若鹜的新潮爱好,人们戏称电影院为“通灵台”或者“镜花台”,新华戏院位于中山五路,设备一流,作为当时西门口最奢华的影院,厅内最多可同时容纳上千人。
两人进门从木梯直达楼座,这里和其他作为不同,用沙发椅代替了木制椅,观赏体验更佳。
电影结束,已是夜深,两人没有坐车,只是沿着中山五路散步。
裴苒的背包斜挎在身后,双手插兜,黎淑雯双手拎着提包,两人一左一右。
偶有黄包车路过,裴苒绕到黎淑雯身侧,将她护在里边。
“王雄要女儿师师勤学武艺为国报效,她却去了青楼。”裴苒回味着刚才的影片感慨道,“还真是命运弄人。”
王雄身为宋朝将领,忠君爱国,临死之前将自己佩戴的宝剑交与女儿,并且留下遗言希望她不失其志,为国效力。
黎淑雯点了点头,歪着脑袋看裴苒,“可是才貌双绝的她把金银作为军饷支持宋军抵御金兵,也是报效国家啊。”
将门虎女也好,青楼名妓也罢,时代弄人,命运难测。
无论处境如何,为国为民,矢志不渝的人,一样值得称颂。
“嗯,无论是何身份,总是殊途同归的。”
殊途同归。
两人悠闲地走着,偶有自行车铃铛飘过的声音。
忽然裴苒停住脚步,黎淑雯回头见她站在原地,路上无灯,只有月光静静洒在年轻的脸庞上。
裴苒开口问,“倘若有一天,你我立场不同,你会和我决裂吗?”
黎淑雯攥紧手里的包带,她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在这乱世,我们日日谋生胆战心惊。”她自嘲地低头笑了笑,“哪里来的立场,活下去便是很好。”
“我不会。”对方坚定地说出三个字。
黎淑雯抬头问,“不会什么?”
“不会同你决裂。”
黎淑雯来了兴致,扬着语调,“是吗?那你会怎么做。”
裴苒上前一步,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会站在你身边,牵起你的手。”
黎淑雯被牵起,感受着女孩略带凉意的手指,这突如其来看似表白的承诺让她有些晃神。
“那...如果我们是敌人呢?”女人声音闷闷的,眼里无尽哀愁。
裴苒捏了捏她的手背,坦然地笑,“敌人会出卖国家吗?”
黎淑雯看着她的脸,很想抚摸上去,但极力克制住,“不会。”
裴苒拉着她继续往前走,“那我们怎么会是敌人呢。”
无论是何阵营,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皮鞋在阴雨湿过的路面发出规律的脚步声。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赛龙舟。”
两人的背影被月光拉长。
“抗战胜利的时候吧。”
黎淑雯第一次卸下长辈的姿态,任性起来,“那我们到时候就坐在岸边,看他们打鼓划水。”
“好,就坐在岸边。”
“不许骗人。”黎淑雯拽了拽裴苒握着的手。
裴苒只是宠溺地回应着,“不骗人。”
许久,温热的气氛逐渐冷却。
黎淑雯淡淡地说,“广州沦陷四年了。”
“快了。”裴苒回,“快了。”
没人知道,胜利的那一天究竟在何时,她们只是坚定地相信着,一定会有那么一日。
“收工!”导演发出号令。
今天白天报社,夜晚剧院和街口的戏份,拍了整整一天,因为衣服不连戏的问题,这三场都是临时提前的通告,布景和布光花去了大量时间,大家必须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一个人拖了后腿都没法进行下去,因而神经都有些紧绷。
眼下圆满收工,工作人员也长舒一口气,“今天三场戏就像是打仗似的。”
“可不是,连轴转没停过,屁股都没沾地。”
道具组搬着大箱子的两个年轻人讨论着。
周瑟原本摇晃着脖子活动筋骨,坐了一天颈椎都僵硬了,服装组负责人跑来找她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放松下来的眉头又拧上了。
“你确定周师傅这么说的?”
负责人有些为难解释着,“是啊,我还确认了好几次,人现在就在服装室,来了一小时了,我看您这边没结束也不敢打扰。”
周瑟仰了仰脖子想了想,一挥手,“行吧,先去看看。”
杭澈正跟着邓子衿回临时化妆室更换服装,那边有化妆师等着给她们卸妆,门口一群女生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稀奇人物。
“哇,好帅啊!”
“对啊,你说一个裁缝怎么这么帅啊。”
“男的女的啊?男生也太清秀了吧?”
“女生的话,也太帅了吧?”
“可是她那个手一看就不是缝衣服的样子啊。”
“那怎么办啊?那件旗袍要是弄不好,周导肯定要大发雷霆的!”
“谁知道啊。”
邓子衿环着手跟着这群年轻姑娘一头张望,只见门缝里一位黑色短发清秀孱弱的年轻人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搭在并拢的双腿上,修长的手指偶尔翻动,那人穿着一袭白色中山制式套装,衣服上有着银线暗纹,造型看起来像是梅枝。
议论的女孩肩膀被拍了拍,回头一看纷纷鸟兽散去,邓子衿推门而入,年轻人抬头有些局促放下手里的那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
“邓老师好,杭老师好,我是周先生的徒弟,燕雨迟。”年轻人一开口,女孩子的软糯嗓音证实了邓子衿的猜测,也是,没见过这么清秀干净的男孩。
女孩手搭在身前,另一只手扶着手臂,没有要握手的意思。
骨节分明,经络清晰,邓子衿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
杭澈一直不太习惯被别人喊老师,尤其是对方看起来和自己同岁的样子,乖顺的黑色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耳蜗却佩戴着一枚小巧的淡灰色助听器。
“你好,是来处理那件旗袍的吗?”杭澈看出女孩有些疏离,笑着主动开口询问。
邓子衿看了杭澈一眼,自顾自坐在了化妆镜前。
“是的,我师傅最近身体不大舒服,也没法坐飞机,这次打样的所有材料我都带来了。”女生看起来十分稚嫩,瘦弱的身体显得有些营养不良。
没等杭澈回话,周瑟匆匆进门,负责人介绍说,“这位就是周师傅的徒弟,说是交给她就行。”
青涩的女孩微微鞠躬,“周导好。”
周瑟之前去周师傅家里见过女孩,只不过那时候她有一头秀丽的长发,垂落腰间。周瑟和老人谈合作,年轻人抱着一沓布料从门外进来,周师傅喊她注意脚下的矮脚凳,女孩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被绊倒摔了个狗啃泥,那些花样新奇的布料散落一地,年轻人慌忙爬起来挨了师傅好一顿训。
因而,周瑟对她的印象算不上好。
她言简意赅,“几天?”
负责人满头问号,女孩却笃定地回,“一天。”
负责人有些不敢相信,电话里师傅明明说要三四天,这个女孩居然如此狂妄,“一天?”
“一天。”女孩重复确认。
周瑟瞪着女生,眼里闪过一丝怀疑,很快又释然,疑人勿用用人不疑,“那行,你先处理吧,有什么需要和负责人说。”
女孩依然温文尔雅,礼节到位,“谢谢周导。”
“先别谢,要弄不好,我可要和你师傅告状。”周瑟丑话说在前头。
负责人拿出那件旗袍,燕雨迟拎着衣架仔细看了看,手指又在走线的地方顺着线条从上往下摸了摸,“麻烦给我弄台缝纫机。”
“你在片场弄么?我们收工了。”负责人有些惊讶。
“机器来回酒店估计来不及,我们需要抓紧时间。”
她说得没错,负责人不置可否想了想,“行,我找人给你从隔壁抬过来,线和布料需要吗?”
“不用,我自己带了,麻烦你了。”燕雨迟指了指沙发上那个鼓鼓的旅行包。
负责人欣然回复,“没事,那你在这等会儿。”
邓子衿闭着眼睛,化妆师正在给她卸妆,杭澈坐在一旁透过镜子观察沙发上的女生。
她把那件旗袍平铺在沙发上,打开旅行包,从里面捞出四卷线筒,又拿过刚才一旁的本子仔细比对色号。
看上去十分专业,负责人带着两个员工把隔壁的店铺道具的缝纫机搬了过来顺带搬了一张桌子,“这个你会用吗?”
看上去有些老式。
女生起身观察了下机器,踩了两脚机踏,滚轮顺滑地转了起来,“没问题,麻烦你们了。”
渐渐房间趋于安静,女生旁若无人地将包里的工具拿出放在桌子上摆放整齐,接着做了一个让杭澈不能理解的举动,取掉了右耳上的助听器放在桌子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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