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云自诩在沙场摸爬滚打多年，原以为臂上小伤简单包扎足矣，未料医馆竟给他仔仔细细地处理到快要入夜。医馆内院更加清幽，方掌柜特为他安排了单间静养，嘱咐几句后便接着忙活去了。霍长云虽面上轻描淡写地打发走了叶青萝，但心里还是犯愁医馆的工作再难兼顾。
门外叶林疏踟蹰片刻敲了敲门，才将沉思中的霍长云唤回神来，他连忙起身相迎，笑容中带着几分意外：“林疏姑娘？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叶林疏步入室内，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霍长云包扎的手臂上，神色间有几分复杂：“我问过了方掌柜，虽是外伤，亦需悉心调养，以免日后留下隐患。”
霍长云点头致谢，想起那黑袍人骇人模样，忍不住追问：“现下那人如何了？”
“他似已恢复平静，据说是服用了异域奇药，能够让人短时间内丧失理智而力量倍增。至于来医馆所购入的药物，或为缓解那奇药带来的失控之苦。”
“那人口音并非中原人，确为蹊跷。”
“似是奚族勇士，山庄名器，觊觎者众……所幸未酿成大祸。”叶林疏言罢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霍长云拜了一礼。
霍长云有些措手不及，慌忙伸手相扶，“姑娘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你对我多有援手，此等大礼我实不敢当。”
“但在林疏见来，‘举手之劳’亦是救命之恩，何谈受不起呢？”叶林疏打开随身锦盒，里面摆放着三瓶精致瓷瓶，“你一直想要的，便是这个吧。”
霍长云瞳孔微缩：“你是如何知道的？”
“暮春散，虽价值不菲，却能解病痛之苦，每次服用可维持五日。你曾与青萝提及令堂病情，我查过了医馆账目，发现近些时日暮春散的购药规律刚好与你的工钱发放时间相吻合，见你这般反应，看来我并未猜错。”
“林疏姑娘智计无双，但是……”霍长云欲言又止，他犹豫了片刻终是合上了锦盒，目光有些闪烁，“这太昂贵了，我不能收。”
“黄金万两不及亲人在侧，更何况不过区区几瓶暮春散，”叶林疏不容分说打断了他的话，“天色已晚，山庄近日纷扰，你又有伤在身，我送你回去吧。”
月华如洗，倾泻于西湖之中，粼粼波光如万点星辰。湖中倒影着一辆马车缓缓而过，却被偶尔掠过水面的飞虫搅得愈发朦胧。叶林疏驾着马车穿过山庄古道，二人无言，唯有细碎的马蹄声与林中虫鸣应和。
自踏入山庄已半月有余，霍长云却是头一回认真观赏山庄夜景。行过西湖，继而深入一片树林，树冠将月色切割成斑驳陆离的光影，一片片铺满林间小径。此情此景，霍长云不禁心有所感，便口比心快了一步，轻声念道：“月皎疑非夜，林疏似更秋……”
叶林疏闻言，诧异地回眸，那一瞬连马儿的步伐都似乎多了几分踟蹰。对上叶林疏的视线，霍长云才意识自己的失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大抵是见了此景才明白，姑娘的名字便来自这灵山秀水之间。”
“名姓受之父母，还从未有人道过其中深意，”叶林疏扭过头去，月光温柔地洒在她鬓边，映照出耳尖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但这句诗我很喜欢，月光皎皎，林疏似秋……却是春夜。”
兴许是月色溶溶，霍长云的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柔和：“自打来了山庄，长云一直受姑娘姐妹二人照拂，还不曾好好道谢。”
“那诗便当是谢礼了吧，”叶林疏话语未落，转而轻笑，“青萝行事率直，若说她能不为长云添忧，便以难能可贵。”
“怎会？青萝姑娘可是我的‘一曲之师’。”叶林疏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与霍长云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看来青萝已将她的抚儿歌艺尽数传授于你了？”
“今儿下午在医馆，逐句相授，自当铭记于心。”
叶林疏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正沉浸于山水夜景之中的霍长云，踌躇地说道：“或许起初，我并未有长云这般光风霁月，初遇之时，我见你武艺超群却行事不拘一格，心想既你有难，若能成为山庄助力而非阻力，于你于我，皆是化干戈为玉帛的上策。”
霍长云闻言神色微滞，笑容间有些自嘲：“姑娘的身份和立场，自当需以大局为重，且不论那日本就是我行事冲动。但……青萝所言也并非无的放矢，我出身天策，本应守家卫国，却在此间营生，的确羞愧。”
“自古忠孝难两全，但不论尽忠还是尽孝，我倒觉得皆是君子所为。”
霍长云忆及初逢时叶青萝那句“非君子所为”，至今言犹在耳，继而思及与这对姐妹相处的经历，忍不住笑出声来。叶林疏察觉其意，回眸间带有一丝不解，霍长云便坦然相告：“无他，只是蓦然觉得你们姐妹二人性情当真是全然不同，一动一静，各有千秋。”
“璧无二同，人亦如是，”叶林疏眼帘微垂，轻晃着手中的马鞍，“青萝与我不同是好事。”
还不及霍长云问此言何意，叶林疏指了指前方掩映于疏林之间的草屋，“便是此处吗？”
“正是，”叶林疏在路边稳稳停下，霍长云随即下车，朝她拱手作揖，“多谢姑娘相送，天色已晚，长云也不便留姑娘在此久留，改日再请姑娘至寒舍一尽地主之谊……回去路上务必小心。”
“言重了，你也早些休息，告辞。”
叶林疏目送霍长云进了屋舍，调转马头却迟迟不曾离去。窗棂间透出一抹昏黄灯火，万籁俱寂之中，母子二人的低语清晰可闻。
霍长云似是在整理家什之余述说着白日里的种种际遇，亦提及藏剑山庄好心姑娘的赠药之恩。霍母的声音有些细若游丝，虽然隔窗而听不甚分明，但也依稀可闻对儿子的疼惜。
良久，烛灯熄了，屋里隐隐传来低沉而柔和的抚儿谣：“春日融融照小庭，儿嬉笑语乐盈盈。柳丝轻拂水边迎。手放纸鸢云外去，心随流水梦中萦。归来犹带落花情……”
叶林疏长叹一声，随即轻挥马鞭，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之中，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在寂静的林间回响，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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