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吧，不是有很多年轻的上载人吗？”贾思年也透过烟雾看着尼克斯。
“你也这么想吗？”尼克斯垂下了眼睛。
“不过我怎么想也没用了，我估计要下辈子才能攒够上载的钱了。”贾思年耸耸肩。
“本来是可以当网红赚大钱的，现在一夜之间成通缉犯了。”
“我听他们说，你是机械师？”尼克斯忽然问道。
“诶？是啊，怎么突然问这个？”贾思年有点懵。
“你为什么没做义体改造呢？好像很多年轻人喜欢这个。”
“啊？你说这个啊……”贾思年挠挠头，“我爷爷不让。”
“就因为这个？”尼克斯抬眼看着她。
“对啊……”贾思年盯着地面，有点发愣。
她忽然想起老贾去世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昏黄的晚上。
她跪在床边，握着老贾枯槁的手，他断断续续地对她说不要做义体改造，然后就咽了气。
没有理由，也没人能再补充理由。
好在世界上的事也不需要那么多理由。
“我想……可能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原因吧。”贾思年想了想回答。
“不说这个了，喝酒吧。”贾思年举起了杯子。
酒过三巡，贾思年也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大姐，你这个人，不实诚，上次那个插件，你绝对没跟我说实话。”
尼克斯默默抽着烟，她的视线偏向一边，没有回答。
“你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搭理人。”贾思年摆了摆手。
“大姐，你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很难过啊？”
尼克斯夹着烟的手好像忽然凝滞了，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睛看着贾思年。
“别装了吧？第一天见你的时候，你说到凯瑟琳和你的那个什么老同事……”
“还有你女儿。”
“只要是提到跟过去有关的人，你就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贾思年仰面躺在沙发靠背上。
……看起来很难过吗？
尼克斯的视线落到了玻璃杯里的冰块上，叠在最顶上的一块冰似乎恰好融化到了临界的大小，无声地从顶端落到了下面琥珀色的液体中。
“每个人都有难过的事。”尼克斯吸了一口手中的烟。
“但也不是每个人想到二十几年前的同事都会难过啊。”贾思年晃晃悠悠地坐到了尼克斯旁边。
“那个恶意插件，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跟你有关系？”贾思年跟尼克斯勾肩搭背地说道。
尼克斯没有挣脱，也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似乎是因为她半天也不说一句话，贾思年倚在她的身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尼克斯忽然发出了声音。
“跟我没有关系，但我能确定那是上载集团的东西。”
贾思年似乎被惊醒了，她打了个激灵，茫然地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啊？”
“上载集团？官方亲自下场做这种东西吗？”
“不是官方，是某个人，”尼克斯又点燃了一根烟，“但因为身份特殊，她也可以代表官方。”
“……打住！”贾思年竖起了手掌，“我不听你讲谜语。”
“有的时候，无知是一种保护。”尼克斯继续说道。
“你这话……怪不得你女儿叛逆。”贾思年躺在沙发靠背上，翻了翻眼睛。
尼克斯再次沉默了，她又抽完了一支烟，把烟蒂按在了旁边的空盘子里，尼克斯转过头看了看早就不省人事的伊芙，又看了看仰面躺倒的贾思年，她似乎也快睡着了。
“你要是不想听谜语，那就得讲故事了。”
“讲。”
贾思年似乎已经困得不行，她闭着眼睛，只蹦出了一个字。
尼克斯又点燃了一支烟。
“你说的那个老同事……”
“罗非算是我的导师，也是我的师兄，当时我和凯瑟琳一起在他的课题下研究意识上传。那时候，上载世界还是一个全息游戏。”
“嗯。”贾思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好像在说梦话。
“罗非是夏曦国人，那时候因为能源问题，夏曦国和科斯塔联盟的关系非常紧张，他能留在科斯塔联盟最好的大学里，完全是因为他的学术能力。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国际顶刊上发表过很多论文了，他的研究方向是意识上传在绝症患者身上的应用。我和凯瑟琳都认为这是个很好的课题，如果环境继续恶化，一定会出现更多因为辐射和癌变而无法治疗的人，如果他们可以在云端延续生命……”
……那应该是个非常美好的未来吧？
直到我们遇见了詹娜·林奈。
詹娜来自某个夏曦国附属国，她很年轻，又很有天赋，她受了林奈家族的资助才能来科斯塔联盟读书，所以连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詹娜·林奈。
那时候她刚加入课题组没多久，严格意义上并不是罗非的学生。每次开会，她都来的最早，走的最晚，帮凯瑟琳准备会议和投影。也许有同乡的缘故，她很快就跟罗非搭上了话。
詹娜告诉我们，林奈家族对罗非的研究非常感兴趣，并且对于意识上传来说，上载世界会是一个很好的载体，他们想跟罗非成立合作实验室，并且承诺会一直资助他今后的研究。
我们也曾经预想过载体的问题，上载世界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林奈集团的手续和合同看起来非常正规合理，那毕竟是开发了《上载世界》这个游戏的大公司，对于他们的邀请，教授们和罗非没有理由不答应。
而当时林奈家族主动牵头这件事的，就是林奈家族后来的家主，阿萨菲尔·林奈。
阿萨菲尔是林奈家族的二公子，聪明、善于辞令、眼光独到，但似乎不太受重视。从新闻里的只言片语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他父亲更看重大儿子，更偏爱小儿子，当时的阿萨菲尔，似乎一直都在大哥的手下工作。
为了方便工作，我们从大学搬到了阿萨菲尔专门准备的实验室，后续，我们又招进了两位年轻的工程师。意识上传这个项目，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启动了。
那段日子过得太快，又过得太好，我们的项目越做越大，我们又搬进了更大的实验室，实验室的人越来越多，一切都像一场梦。
利用志愿者们临终前捐献的意识，我们终于首次完成了人类意识的上传。虽然当时的技术还不完善，但是听到上传的志愿者发出合成的声音时，所有人都激动地哭了。
毕竟，在那个资源枯竭、暗无天日的年代，地下社区里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这么振奋人心的事了。
但是过分的喜悦并没有在罗非脸上停留太久，他总是这样，像个和蔼的机器人。
“还不完善，玛娜，还不完善。”他取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笑着对我说。
既然不完善，我们就继续让它变得完善。
可是世界上好像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有些问题似乎就是没有完美的解决办法——那就是人类的情绪。
情绪不是几个简单的条件判断语句就能处理的，它在上传意识里的运行逻辑非常复杂。如果上载意识出现“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时，意识体常常会出现自相矛盾的行为指令；如果上载意识突然出现了非常强烈的情绪，又很容易就会抢占其他运行资源……
最重要的是，情绪会扭曲感知，尤其是那些过于负面的情感，会严重影响整个系统后续对感知的判断。
但当时的我们都乐观认为，这些并不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毕竟对于一个身怀绝症的人来说，如果延续生命的代价是不能拥有强烈或者复杂的情绪，似乎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于是，我们向林奈集团汇报了研究成果，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期望我们的研究能早日应用到医疗上。
直到有一天，阿萨菲尔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那天，许久未露面的阿萨菲尔，突然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办公室，把我们其余六个初创员工都叫进了会议室，他面色凝重，紧接着说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
西科斯塔联盟的官员们看中了意识上传的项目，他们想要实现全人类的上载。
罗非当即表示反对，因为负面情绪会引发系统故障，这是个目前无法解决的严重bug。再者，强烈情绪会抢占其他运行资源，如果有人愿意出钱购买更多的运行资源，势必会造成更加严重的不平等。
地下社区的穷人已经够多了，我们不能连他们喜怒哀乐的权利都要剥夺。
“我们开发意识上传，是为了给那些弱势群体，那些身患绝症的人延续生命！不是为了制造更多的弱势群体！”罗非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我从没见过罗非这样生气。
阿萨菲尔没有说话，那场会议不欢而散，只是在一星期后，他在我们七人之中发起了一次投票，如果多数人表示赞同，他就答应对西科斯塔联盟提供上载技术支持。
三票赞成，两票反对，两票弃权。
一个月后，林奈集团正式更名为上载集团，意识上载的广告铺天盖地，政府大力支持有特殊贡献的人优先上传，因为他们发现意识上载之后，不仅可以加速运行，还能利用AI辅助提升生产力，这对于科斯塔联盟的科学技术领域来讲，将会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又过了一周，罗非死了。
阿萨菲尔说，医生给出的结论是突发性心脏病，但是显然没人能接受这个结果。罗非一向身体健康，甚至还参加了集团的业余足球俱乐部，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听说有心脏病的家族史，我们五个人没有一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纷纷表示应该再找法医尸检。
但罗非就这样草草地被火化了。
一周以后，是罗非的葬礼。
葬礼结束以后，我离开了上载集团。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找你吗？”尼克斯望着贾思年的睡脸继续自言自语。
“凯瑟琳有一天忽然给我发消息，说她想给我一个礼物……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不联系了，她突然跟我说这个。”尼克斯好像在苦笑。
“我那时正忙着在上载世界处理故障……你知道我能做的事并不多。”
“然后，然后就过了一周，她就死了。”
尼克斯的眼睛里似乎噙着泪水，她颤抖着摸向茶几上的烟盒，点燃了不知道是今夜的第几支烟。
尼克斯撑着站起身，拉开了阳台玻璃门前的窗帘，人工阳光显示天都快亮了。她默默地推开门走到了阳台上，俯身趴在阳台边上抽着烟。
不远处的建筑上，已经有士兵列队出发了，几个人分别提着几口大锅，似乎在准备发救济粮。
你们留给我的，从来都没有礼物。
尼克斯的肩头颤抖。
贾思年偷偷睁开了眼睛，她眉头紧锁，望着阳台上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悲伤好像细密的菌丝，在屋子里无声地蔓延，贾思年的喉咙好像被紧紧缠住了，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她强迫自己抚平了表情，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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