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霖
“寿霖村,丹香飘,仙药灵丹满街绕。
白首翁妪一粒服,转身黑发少年貌。
求药车马排长龙,长生秘方把金销。”
灵枢来到的正是这歌谣中的寿霖村。
这里道路整洁,屋舍俨然,不远处的市集店铺林立,招牌上大多写着“长青丹”、“延年散”等字样,各路客商络绎不绝,议价声不绝于耳,好一片繁华喧嚣的景象。
奇怪的是,这样充满市井热闹气氛的地方竟听不到一丝孩童奔跑嬉闹的欢笑声;听不到母亲呼唤贪玩孩子的嗔怪声;甚至没有鸡鸣犬吠……这里没有任何寻常村庄该有的嘈杂背景音。这里的繁华生机,仿佛只是一层轻薄的、喧哗的假象。
村民们的面容格外年轻,他们的皮肤光洁而不见丝毫风霜。但灵枢却分明地看到了,他们眼底藏着的那一丝难以餍足的饥渴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苍老,这与他们年轻的外表极不相称。而大地深处隐隐传来的无数细微、痛苦、被压抑的呜咽,无疑彰显了此地暗中潜伏的阴影。
于是他在一间客人最多的店铺前驻足,假意询问那名声在外的“长青丹”。
掌柜面色红润,笑容热情却略显生硬,他殷勤介绍着丹药的神效:“仙长一看便是高人,我们这丹是祖传秘方,固本培元!延年益寿!那多少仙家道友都是慕名而来啊……”
目光轻轻掠过掌柜的肩头,落在那深色的木质柜台上。他伸出手,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其中的药材。
一瞬间,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感知——他听到了痛苦的呻吟、被压抑的怨憎。
这些药材,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存在。
灵枢收回手,神色依旧温和平静。
他在村边僻静处寻了一处石亭。月光洒落,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阖目凝神,灵识如无形的水波,缓缓渗入脚下的大地,笼罩整个村落。
灵脉的形态黏稠起来,流向也在此地变得扭曲,被一座邪异的阵法强行改道,最终汇聚至村庄中央的祠堂下方——这正是那痛苦呻吟的源头。
祠堂地下并无隐秘通道,但邪阵的力量却又实实在在从地底透出。他并未强行闯入,而是绕至祠堂后方,寻得一株半枯的老树,将手掌贴于树干之上。
通过树木深植大地的根须,他的灵识终于突破遮蔽,“看”清了地下的景象。
那并非地狱,却比地狱更令人窒息。
无数粗壮的、本该生机盎然的树木根系被扭曲地缠绕在一起,根系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变得灰败干瘪。但又因那如同血管般缠绕其上的阵法符文而微弱地搏动,强行维持着这些根系,不断从它们内部压榨出最后一丝蕴藏着怨念的灵气。这些灵气被阵法抽取,汇入上方……正是村民居住和经营的那些屋舍。
这些,就是那些丹药和“药材”的源头——一群与死无异的树妖
他静静地“看”着,清俊的脸上无喜无怒,只是周身的气息愈发沉静。
找到了症结,现在需要的是治疗。
治疗的方法,便是彻底清除这个畸形的生机系统。
灵枢并未声张,而是悄无声息地在村庄外围置下九枚洁白的玉符。他立于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树下,结出一个简单的印诀。
几道柔和的白色光柱自地下冲天而起,于村庄上空交汇,清冷澄澈的光辉洒落,笼罩整个寿霖村。
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轻轻的、仿佛积垢被层层洗刷掉一般的声音。
村民们惊恐地发现,他们体内那股维系“长生”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他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松弛,头发变得灰白枯槁。强大的力量感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苍老。
地底深处,那无尽的痛苦呜咽,在光辉的照耀下,渐渐平息、淡化,最终归于永恒的寂静。那些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解脱。
喧嚣的市集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被不敢置信的尖叫、绝望的哭嚎和疯狂的咒骂所取代。长生幻梦破碎,留下的只有迅速衰败的躯体和无望的未来。
灵枢穿行于混乱的人群中,月白袍衫不染尘埃,神情依旧平和。有人无法接受镜中枯槁的容颜,撕扯着松垮的脸皮癫狂大笑;有人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有人无法承受这落差,一头撞死在街边的石阶上。
他的目光平静掠过,最终停留在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老人身上。
那老人浑身都在颤抖,浑浊的泪水不断从皱纹中滑落。他枯槁般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个东西——一个早已干枯发黑的、用叶片编织而成的同心结。
老人只是看着它,无声地流泪,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灵枢没有安慰,也没有谴责,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前行。
他在寿霖村又多留了数日。
并非为了那些村民,而是为了治疗那些因服用此地丹药而元气大伤、甚至生命垂危的远方客商。
期间,他看到那个老人,每日跌跌撞撞地提着水桶,去到村子边缘那片已彻底化为死地的废墟上,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浇灌着一枚干瘪的种子。
他未曾过问。
离开之时,晨光熹微。
行经那片废墟,脚步微顿。
只见在那一片死寂焦黑之地,竟有一点鲜嫩的绿芽颤巍巍地探出头,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
老人蜷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旁,似乎睡着了。
灵枢静静地凝视着那一点微弱的绿意,良久,收回目光。
月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悄然融入一片晨雾之中,仿佛从未到来。
只有那点新绿,在他身后,于死地之中,默默生长。
青霖
青林村,背靠着苍山翠林,清泉流水。村人与山中树妖比邻而居,关系融洽。树妖一族,非人非木,灵智已开,性情淳朴温和,能引草木精气疗愈伤患。村中若有病痛,多求助于他们。
其中有一树妖名唤荆心,她常化为人形,提着灵叶草药走入村落,为发热的孩童降温,为受伤的猎户正骨止血。孩童也喜绕其膝下嬉戏,听她讲述山间趣闻。村民感念,视若家人,每逢节庆,必邀其共饮自家酿造的果酒,其乐融融。
彼时,村中炊烟袅袅,孩童嬉闹于林间溪畔,时有树妖身影穿梭其间,往来和乐,一片祥和。
变故始于一次山崩。巨石滚落,毁屋伤人。树妖们倾力相助,以自身灵蕴为引,催谷草木,为伤者续命疗伤。其中,数位重伤濒死之人在树妖灵蕴的滋养下,不仅伤势痊愈,身体也更加轻健,白发渐染墨色。
“长生”之影,悄然钻入人心。
初始,只是试探。村中富户备下厚礼,恳请树妖再施妙手,却并非为了治病,而是“延寿”。树妖们虽有所顾忌,但念及旧情,仍勉力为之。然人力有穷时,妖灵亦非无尽。过度施法,于它们而言也会损耗根本。树妖们渐感不支,开始婉拒。
求而不得,怨怼生矣。往日感激之情,在长生的诱惑前,逐渐褪色。
恰逢一黑袍修士途经此地,自称“玄骨道人”。他窥见村中弥漫的贪念与树妖纯净的灵蕴,主动寻上村中几位掌事者。
“倏尔小妖,空守宝山而不自知。”玄骨道人嗤笑道“彼之灵髓,乃天地精华所钟,岂止疗伤续命?若以秘法炼化入体,自可夺其造化,享以寿元无尽。”
贪婪渐蔓。
一场阴谋悄然酝酿。村民假借庆典之名,邀树妖全体赴宴。酒酣之际,玄骨道人骤然发难,邪阵升起,困锁群妖。村民手持特制的符器木钉,面目狰狞地扑向昔日友人。
惨叫与哀求声响彻山谷,却被阵法隔绝。灵髓被强行抽离,树妖纷纷萎顿于地,显露出部分枯木原形,气息奄奄,性命危浅。
玄骨道人手段却不止于此。“灵髓终有尽时,欲得长生久处,需辟不竭之源。”于是布下邪阵,将树妖残躯与村民经脉邪异相连。
“以此残躯为基,炼药制器,售与外方。服食者之生机,自会通过邪阵,转为滋养尔等性命与灵髓之养料。如此,方为生生不息之道!”
至此,青林村彻底坠入邪道。村名改为“寿霖”,以“长青丹”、“延年散”闻名于世。
“寿霖村,丹香飘,仙药灵丹满街绕。
白首翁妪一粒服,转身黑发少年貌。
求药车马排长龙,长生秘方把金销。”
虚假的繁荣与喧嚣,也就此拉开帷幕。
丹药神效,求者云集。财富如潮水般涌入这个曾经平凡的山村。矮旧的木屋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青砖黛瓦、雕梁画栋的大宅。街道拓宽铺石,市集终日喧闹,车马不绝。村民人人衣着光鲜,面色红润,不见老态。
他们建起了气派的祠堂,供奉的却非祖先牌位,而是玄骨道人留下的一尊模糊邪像。他们不再耕种,不再狩猎,所需一切皆从外界购买。村中再无新生儿降生,亦无人在意,仿佛这繁华可永世长存。
然而,在这喧嚣之下,是冰冷的死寂。村民眼底藏着难以餍足的饥渴与深切的焦虑,他们离不开村庄,离不开那汲取生机的邪阵。他们默契地不再提及过去,不再想起荆心和其他树妖的名字。那些被封存在地底的痛苦呜咽,成了他们繁华笙歌下永恒的背景音。
石木生,这个与荆心相熟,甚至曾对其抱有朦胧情愫的青年。却在那场屠杀中退缩了,甚至未能发出一句像样的反对,贪念与怯懦最终压倒了他,他也成为了参与者之一,分得了一份灵髓,漫长而空洞的岁月,唯有那只他始终留着的、荆心赠予的种子,偶尔会刺痛他麻木的内心。
这场以背叛与掠夺为基础的繁华,持续了不知多少年岁。直至那位云游的仙师途经此地,方才揭露出这精心粉饰的疮痍。
总之,繁华在顷刻间凋零。村民复归苍老,绝望疯癫者众,豪宅广厦仍在,却只衬得那些蹒跚老朽的身影更加凄凉。
石木生在一片死寂中,翻找出那枚从未种下的种子。
他日复一日,取水浇灌,不言不语,仿佛这是余生唯一该做之事。
直到某日晨光熹微,那一点脆弱的绿意,顽强地冲破了那焦黑坚硬的土地。
它生于罪孽,长于忏悔,虽微不足道,却是这片死地之中,唯一真实的新生。
奇闻
醒木重重一拍,满堂皆静。
“诸位客官,今日咱们不说那仙魔大战,也不提那前朝秘事,单说一桩离咱们不远不近的市井奇闻——那西去三百里,云雾缭绕的深山中的……’青霖村‘!甘霖的霖。”
“说起这村子的名号,您可能觉着耳生,但它还有两个曾用名:一为‘青林’,乃是最早最早的名讳,双木林,取那草木繁盛之意;二为寿霖,福寿绵长的寿霖。”
台下有客人喝着酒,笑道:“说书的,你这是在绕口令呢?”
旁桌一商贩似乎想到什么:“寿霖…嘶…这名字好生耳熟,好像是十几年前?传说那地方专售的灵丹妙药,能活死人肉白骨,一时间风光无两,后来却跟一阵风似的没影儿了!都说那是吹破天的牛皮!”
说书先生捋须一笑,眼中仿佛闪着洞悉世事的光:“这位兄台真是见多识广!不错!正是那个寿霖村!但诸位有所不知,它如何从青林变成寿霖?又如何在一夜之间衰落至无人知晓地步?今日我要讲的,便是这段尘封的往事!”
醒木再响,压下纷纷议论。
“话说当年,那青林村可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村中有个手艺极好的年轻木匠,名唤木生,这木匠老实寡言,却有一颗玲珑心,雕出的木头鸟儿啊,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扑棱棱飞走。”
“一日,木生在山中深涧旁遇一女子,名唤荆心。那荆心姑娘,啧啧,真真是集了天地灵秀于一身,非但貌美,更有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疗伤圣术!更常以自身灵韵为村民疗伤治病。”
“荆心见村民困苦,便发善心将那上古丹方倾囊相授!什么“长青丹”、“延年散”,用料不过是山间寻常草药,经她妙手点拨,竟是能强身健体、延缓衰老!”
“这下青林村的丹药一夜成名,四方商贾慕名而来,车轮碾平了村口山路,银钱堆满了村民腰包!破屋变成了广厦,粗粮换作了珍馐!村民们干脆将村名改成了‘寿霖’——福寿绵长,真是应景又气派!”
“再说这木生与荆心,一个巧手匠心,一个灵秀天成,一来二去,竟然互生情愫。这下不得了,人妖相恋,终为世俗所不容!村中人发现端倪,便认定她蛊惑木生。什么恩情?什么福星?统统抛诸脑后!一口一个妖女蛊惑人心,非要拆散这对苦命鸳鸯不可!”
“月黑风高夜,私奔逃离时!可惜终究是被村民们围堵在山道上!混乱之中,那荆心姑娘为护情郎,竟是当场香消玉殒显出了树妖原形!那木生眼见心爱的姑娘惨死,那叫一个肝肠寸断!痛彻心扉啊!悲愤之下,他竟不知从何处引来一股滔天邪力!”
说书先生声音变得森然起来。
“那一夜,木生以自身村民血肉魂魄为祭,禁锢他们的生机供给荆心残魄,而他自己,则化作一活死人,将寿霖又改作青霖,日夜守护在那一点灵性之旁,期盼着有朝一日,爱人能如枯木逢春,再发新芽!据说他至今仍守在村中废墟里,为那一点执念,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呐……”
故事讲完,满堂唏嘘。有客人感叹:“真是个痴儿,只不过这手段还是太过狠辣!” 也有人摇头:“人妖殊途,注定是悲剧!” 更有人怒骂:“我看那村民也是迂腐该死!”
当说书人的醒木落下最后一声回响,灵枢起身离去,宽大的月白色长袍拂过,不曾带起半点尘埃。午后斜阳为他离去的背影镀上一层朦胧金晕,玉色发簪挽起霜雪般的白发,在喧闹的酒楼里显得格外清寂。
他步入街市人流,转瞬不见踪影。
灵识越过三百里云雾,落在那片焦黑的废墟之上。
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机械地重复着浇灌与呵护的动作,是石木生,昔日的绿芽已抽作伶仃的瘦苗,老人行将就木,口中是破碎的呢喃,不成曲调:
“荆木心……荆木心……
错了根……错了人……
溪水冷……泥土深……
太阳落下了山岗啊……
还不清……还不完……
不等来……不罢休……
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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