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啊玉树,请告诉我……真实的痛苦真的高于虚妄的幸福吗……”
传说在南海的尽头,有一处宛若世外桃源般的国度。那里宁静祥和,没有痛苦与烦恼,人们终日无忧无虑,生活幸福而美满。不少人为之神往。
当灵枢来到这座名为“无忧”的鄙远小国时,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残尸遍地,一片狼藉。甜腻与腐臭交织的气味,凝结成一张几乎令人窒息的网。
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脸上都挂着极其幸福的笑容,他们步伐轻快,彼此亲切问候。脚下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腐烂程度不一,有些显然已死去多日,白骨森森,有些则像是新增,皮肉尚存。他们大多残缺不全,似被反复踩踏碾压。
往来其间的活人对此熟视无睹,他们的笑声清朗,精准地绕过地上的阻碍,仿佛那只是一些无生命的石块或枯枝。
一小童举着已吃剩半串的糖葫芦,嬉笑着从巷口跑出,却不慎被一截腐烂发黑的断臂绊倒。
竹签“噗”地一下,深深扎入旁边过路行人的大腿。
小童利落地爬起身来,膝盖和脸颊被粗糙的地面擦出血痕,他却浑不在意,脸上笑容不减而带着些许歉意地对那被扎伤的行人说:“大哥哥,真是抱歉,这半串糖葫芦就作赔礼啦!”
那行人也仿佛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轻松地将竹签拔出,鲜血从孔洞里泊泊涌流,他将那沾了血的糖葫芦递还小童,语气宽容,面上是慈爱而温暖的笑容:“无妨!小伤罢了,你吃吧,真是个好孩子!”
小童更加欢天喜地地接过,笑闹着跑远了。
灵枢静立原地,那双淡色的眼眸深处似有流光微转。他没有立刻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看居民的笑颜满面,伤痕累累;静静地听,听风声带来欢笑,和若有若无少女的轻唤——“留下来吧,将烦恼忘却……”
他闭上眼,灵识如轻柔的水波,无声无息地蔓延,掠过每一寸街道,每一张笑脸,每一具残骸。
这里没有争吵,没有压迫,只有一片和乐。人们脸上那幸福的笑容,看久了,竟仿佛是一张张做工精美的面具,深深地烙印在皮肉之上。
整个国家的人,仿佛正共同做着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怪梦。
他的灵识越过重重屋舍,最终投向宫城中央。那里,有一棵瑰丽的玉树参天而立,树干枝叶流光溢彩,散发着浓郁的甜腻气息,将整座城温柔地包裹其中。
灵枢缓步走向玉树。越是靠近,那股气息就越是浓郁,几乎要凝成实质——“让我给你永恒的幸福吧……笑一笑……一切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少女轻柔而空灵的呢喃,不再是回荡在空气里,而是直接在灵魂深处轻唱。
他停下脚步,指尖轻触冰凉的玉树干。
霎那间,磅礴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记忆与情感碎片缓缓涌入他的脑海——
“玉漱啊玉漱……清泉漱玉……”
萧玉漱的记忆始于宫廷最晦暗的角落。母妃早早离世,只余她和一个老嬷嬷相伴,小心翼翼地活着。她很快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用最灿烂的笑脸,最乖巧伶俐的话语,去换取一点点点的关注和微不足道的怜悯。
她总是能够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感激,那些活泼俏皮的话语让不苟言笑的皇帝也时常被逗乐。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她的宫中,而她,身处其中,是里面最令人省心、最漂亮的摆件。
“小福?小福?”萧玉漱轻唤着爱猫的名讳,却迟迟不见它如往常一般跃入自己怀中。
最终,她在御花园的池塘边找到了小福,昔日柔软温暖的身躯变得冰冷僵硬,湿透的绒毛缠着水草和腥臭的淤泥。不远处,皇后正领长公主在亭中赏花,目光遥遥相撞,她眼中没有笑意,只有一丝冰冷的警告与嘲讽。
“原来是不小心掉进池塘了。”玉漱轻轻抱起小福,温柔地笑着,用手指细细梳理它纠结的毛发,“没关系哦,不痛不痛。”她抚摸着它湿漉漉的脑袋,水滴沿着指尖滑落。
“公主……”老嬷嬷踉跄赶来,声音发颤,眼中尽是心疼与无法言说的恐惧。
“嬷嬷怎么了?很难过吗?”玉漱有些不解地歪着头,但很快又露出一个不掺杂任何阴霾的笑来,眉眼弯弯“别伤心呀,笑一笑吧,已经都过去啦!”
记忆流转,场景不断变幻。
有宫妃痛失幼子,恸痛欲绝。她走上前去,微笑着,用上最温柔的语气宽慰道:“娘娘,别太伤心了,快瞧瞧那牡丹,开得多漂亮呀?”
宫妃抬起红肿的泪眼,没有感激,唯有惊骇与难以置信,看她的眼神如同是在看一个怪物。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寂寥的夜晚,伴她长大的老嬷嬷走到了生命尽头,干枯的手紧紧攥着她,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话。皇帝恐她不能承受哀痛,特来探望。“父皇,别担心啦,都过去了。”玉漱仰起脸,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明媚的笑颜。皇帝凝视着她,那目光深邃,良久,他只是叹息一声,不再过问。
晚风送来不远处宫人们的窃窃私语:“怪物..……当真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为什么?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就是世间常态……
过去便过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难受?
为什么……我会流泪?
若是这人间……从来就没有“痛楚”,该多好……
灵枢收回手,指尖冰凉的触感久久不散。他静静凝视着这棵由执念化生的玉树——仅凭一人之心念,便将无数人拖入幻梦……
他缓步绕树而行,指尖在空中划出淡淡的金光,一道道符文凌空浮现,又悄然没入地面,交织成繁复而古老的阵纹。
玉树开始震动,树干表面浮现细密的裂纹,最终濒于消散。光影交织中,一个虚幻的身影逐渐显现。是萧玉漱的灵体,她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容,取而代之的疲惫与茫然。
“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我只是想让大家一直幸福……”
“可这并非极乐。”灵枢嗓音平静。
“我不明白……为什么……”
灵枢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双指并拢,对着面前脆弱不堪的灵体虚虚一点。玉漱的身形缓缓崩解,但却没有溃散,而是化为无数细小光点,最终凝聚成一只剔透的玉色蝴蝶。蝶翼轻薄、流光溢彩,却又异常脆弱,在空中微微颤动着,映照着下方渐渐复苏的真实人间。
随着玉树消失,欢声笑语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人们相继停下脚步,眼神中的迷醉褪去,他们看清了脚下的尸骸,感受到了身上久未处理的伤口的剧痛,痛苦的呻吟和惊恐的哭喊声了打破虚假的安乐。
一些刚刚清醒的民众发现了灵枢,于是,他们将矛头指向这唯一的“外来者”。
“是他!是他毁了神树!”一个抱着亲人残缺尸身,手臂腐烂见骨的男人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呼喊,“我们本来好好的!都是你!你毁了这一切!”;老妇人抱着早已死去的孩子,呆呆地坐着,对周遭的混乱充耳不闻;小童看见糖葫芦上沾染的血迹,感受到脸上灼烧般的刺痛感,惊恐地尖叫着,哭喊着;先前的行人不断地用头叩击地面,鲜血淋漓却恍若未觉,他嘶吼着:“假的也好!还给我!把无忧还给我……”
“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毁了我们的无忧?”
怨怼之声如潮水般涌来,但更多的是茫然和麻木,他们已然连愤怒的力气也早已消失殆尽。
灵枢没有愤懑,也没有自认普度众生的自得。只是留下来,未曾辩驳。也许此刻任何关于“真实”的道理,对他们来说,都是最残忍的风凉话。
他留了下来——尽管少有人接纳,甚至时有辱骂与冷眼。他沉默地为众人清理尸骸、悉心医治创伤、修复破碎的家园。玉色蝴蝶在他身边徘徊,翅翼轻振,洒下点点微光,试图减缓人们的痛苦。
“要走了。”灵枢轻声道。
玉色蝴蝶绕灵枢飞了三圈,每一次振翅,身体都变得更为透明,最终,无需一阵风来吹散,它化作无数细碎的光尘,莹莹烁烁,如一场无声无息弥散于天地之间的雪,再无踪迹。
灵枢静立原地,望着那空无一物的天空,良久,方才默然转身,走远,直到哭声与骂声渐渐被过往的清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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