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囚狱,幽囚狱总是太静了,照明的光也不热情,冷冷打在石壁上,几秒前还鲜活的物体倒在地上,血流进石砖的缝隙。
他讨厌十王司,这是可以说的吗?
他与战友们遍行星海,诛灭孽物,护一方安宁,最后却只能困于十王司中。
他给他的战友说,他的战友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啊,十王司让长生不再是一种罪过,即使以后患上魔阴身的病症,我们也不会危害仙舟,永远不会成为怪物。
可是魔阴身真的是一种病吗?大名鼎鼎的云上五骁除了景元将军竟都是十王司通缉要犯,没有人觉得有问题吗?
他还记得他的战友躺在床上,十王司的冥差就来了,说他的战友要魔阴身了,二话不说就要把人带走。
说什么鬼话!他的战友还认人呢,虽然因为不能上战场有些颓废,但他才一百多岁,人还年轻呢,十王司的冥差就是眼瞎,所以他直接把那个讨厌的小矮子打晕了。
可恶啊,没想到,十王司竟然因为这种原因收编他!讨厌十王司不是人之常情吗?
所以后来他把刀指向同僚也不奇怪。
十卄卅卌努力回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那时云以居还没当上判官,云以居晕倒在地上的跟待宰的鸡仔一个样。
第一次杀同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真想杀他,只是兴奋和恐惧交叠,激动得要命,以至四肢发僵,收手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刀了。
他一遍遍擦刀热身,直至刀擦得雪亮,刀刃能照透他的双眼,充满红丝四目相对,熟悉到陌生。
“红公鸡,爱唱歌,先生我,后生哥,生了妈妈生婆婆。妈妈嫁,我抬盒,抬到外婆门前过,外婆还在坐箩箩,舅舅还在摇外婆。”
他话也说不清疯癫地唱着,语气倒是温柔,像哄地上躺着的人睡觉,唱完一首忽然流起泪。
他提刀走向了目标。
杀意不受控制的涌出,收不回去的刀却被一道金光震开,来自十王使者的禁锢,强势地钳制住他,微茫亮光下,一个黑发判官转身向他看来。
这位身着红衣的十王使者似乎已在此处恭候多时,却一直等到最后才出手。
他完全不像对待一名叛徒,言语温和地循循善诱:“我们维护的是秩序,不是公平,做不到奖罚相消,更何况错误不可抹除。”
说完他蹲在在晕倒在地的云以居身边,捏住他的手腕,动作像是把脉。
检查完地上躺着的人后,只听他轻声说:“还好只是被迷晕,那么此后,万物静默如迷。”
于是过错被掩埋,除了上上签和自己,没有人记得。
有意思。
谁都知道云以居崇拜上上签,但云以居知道吗,自己崇敬的搭档帮叛徒掩盖罪恶呢。
嗓子痒,想哼歌。
他还记得,确认云以居没事后,上上签走到他面前,他说:“我知道与你说这没任何用,你已经疯了,但疯子有疯子的作用。”
“十王司不是你能撼动,但是留在这里你能做到更多,比如你会知道冥差何时带走一个人。”他的声音蛊惑意很足。
一个能读懂人心的家伙,意识到这点,他眸光微闪,收敛了疯魔:“你拿什么保证?”
“我无需保证,你要知道仇恨二字害人害己,不如去思考自己能守住什么东西,你曾是云骑,应当比我更清楚。”
云骑?云骑能怎样?不过是上阵杀敌守住仙舟那一幕三分地,运气好了卸甲归田,等魔阴身发作被十王司带走,运气不好就战死沙场。
十卄卅卌嘴唇颤抖,他是幸运的那批人,知道那赫赫战功带来的荣光,在仙舟上谁一听云骑不千万个放心,尤其是从战场走下的云骑,更是人人尊敬。
可是朱颜辞镜,繁花辞树,将士荣耀也如积雪般终会消散,而新的一年会有新的人降下新的雪,过去的人要学会独自舔舐伤口。
魔阴身真的是他们生命的尽头吗?为什么长生种一定要受十王司的管束呢?十王司真的是公正的吗?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他不知道去恨谁,他觉得不公所以恨十王司是最好的选择。
十卄卅卌提着滴血的刀,摇摇摆摆站起来,掩去眼中的愤怒和狂热,语气不屑:“嗤,瓜娃子。”
一个叛徒。
昔日的叛徒在杀叛徒,他真的……在为一个十王司的判官干活,甚至代号也是人家起的。
有意思。
隐藏在心底癫狂的一面有些压抑不住,他哼着很长时间没有哼过歌:“红公鸡,爱唱歌,先生我,后生哥……”
不断颠倒的人生。
——
将视觉从光中抽出,失去生息伪装成武弁的步离人和十卄卅卌疯魔的脸如潮水般褪去,上上签察觉景元此时走进院子。
现在人家才是房产证上的房主,他知趣地出门迎接。
欢迎的话还没说出口,景元一把捞起他,带进了屋。
不同于月鹿魃拎着他脖子,晃得他甩来甩去地走,景元微暖的手稳稳托住他,安全感十足。
他熟门熟路将上上签放到沙发上,坐在一旁,一下一下用手轻抚他的脑袋。
上上签忍不住吐槽:“你搁这儿哄孩子睡觉呢?”
景元笑:“暖火软毡,伴与狸奴不出门。”*
被说成猫,上上签也不生气,只不轻不重拿毛茸茸的爪子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昨天没来及问你,同曜青、朱明将军的会面如何?”
这个问题很重要,关系到他能不能悄无声息的帮景元圆场,不然只能对簿公堂。
见上上签如临大敌,景元失笑:“放心吧,你能来,说明元帅也赞同。”
言下之意是元帅从没打算追他什么责。
“元帅睿智,六御可不是”,上上签冷声说,“一群老家伙人上人当久了,想当然以为将军是什么好差事。”
景元明智地没有与忽然气上头的上上签对着干,只是叹了口气:“身怀的令使的力量,难免会遭人惦记。”
上上签:“即使不是令使,你也会拿着最普通的武器上战场,和是不是令使有任何关系吗?这将军你非当不可吗?”
景元:“好好好,我晓得了,你气性怎么这么大?”
上上签:“……”
啊……只是怒火燃尽的灰烬中留了些许火星,没想到冲景元发出来了。
他一半气愤一半尴尬,一时哑然。
景元有多爱罗浮,他就有多恨,恨他牵挂太多,责任心太强,仿佛年轻时的一切美好只是为了让他成为罗浮的将军。
景元金色的眼睛似乎洞彻了上上签心中的不甘,他少见没什么表情,却仍四两拨千斤地为上上签找台阶下:“理解,第一次以谛听身体行动,难免有不习惯的地方。”
察觉到景元情绪不对,上上签主动消气,把头靠在他手心,轻轻拱了一下,动作小心而依恋。
景元猛地被他弄得没脾气——话也不说的撒娇是晏冥常用的讨饶方法,晏家夫妇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这招简直百试百灵。
可惜那时他太小,晏冥就算惹急了他,也断不会用此方法安抚。
如今,那时的惦念猝不及防得以满足,心情复杂。
理智告诉他,晏冥和上上签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将一个好不容易独立出来的人当成替代品,是极其不道德且不负责的行为,但情感却总认为他们是栖息在不同躯壳中同一个灵魂……
一时半霎,他不知要不要逃。
作孽。
景元一动不动,不敢回应也不敢推开,但心里控制不住一片柔软。
无论是晏冥还是上上签,他们都不想他当这个将军,在他们眼里,景元还是个活泼无虑的少年,天大的事不过被师父罚挥剑一千次。
看他游刃有余处理那些根盘蒂结错综复杂的势力关系,他们忧心他一步走错,万劫不复,担心他鞠躬尽瘁死,最后不得善终,气愤自己只能看着他被污蔑,却毫无办法。
每一次忧心气愤不可避免伴着难过,罗浮有了自己想要的将军,曾经梦想当巡海游侠驰骋星海的少年再也不见。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一直知道。
上上签最害怕他沉默不语的样子,整个身体在景元手下僵住,慌不择路地道歉:“我知道你、你……我只是害怕你太累,最近事情太多,我脑子不清醒,你别在意。”
景元察觉刚才的沉默令上上签误会,他露出笑容,翻手将谛听抱起来:“曜青朱明的将军见过了,演武仪典也准备得差不多,未来几日得闲,我带你游遍罗浮如何?”
和煦的笑容如一汪浅溪,但上上签还犹疑。
景元还想说什么,谛听忽然发出玉兆铃声,上上签仿佛找到了借口,他嘴上说“我去接个通讯”就要跳下去,但景元死死按住他。
他面无表情瞪景元,但一向善解人意的景元紧紧抱着他不松手,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还发出一个无辜的“嗯?”
他能怎么办,他只能接通通讯。
在景元威胁的目光下,他被迫打开免提,只听云以居劈头盖脸的关心蜂拥而至:“见鬼了,看看你遇到的是些什么人,一个步离卧底,一个压根找不到,入境记录都没有,上上签你抽时间去庙里拜拜吧!”
他无奈开口,向云以居吩咐道:“步离人交给神策府处理,那个找不到影儿的发我。”
凭借百年主事的经验,他直觉优思尔的母亲有蹊跷,左右云以居正在排查他接触过的人,等消息便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现问题。
云以居一一应了,挂断通话。
景元兴致勃勃:“也发我一份呗。”
“……你真有空了?”
“这还能有假?”
人有时确实很矛盾,明明不想让景元牵扯进自己的事,却会对他的陪伴心动。
上上签可耻地相信了,好在摇摇欲坠的保护欲还拉着他豆大点的理智。
最终决定局面的是景元发出的会心一击:“人间虽小,可若与尔偕行于陌中,却觉万事无忧,难道判官阁下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上上签:“……”
太会了啊臭小子!
*出自有名的猫奴,大诗人陆游“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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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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