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钟是很难改变的一种习惯。无论我睡得多晚,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墙上的时针总是刚刚好指到五点。
我又困又累,却再也睡不着。我就穿上衣服,在楼下绕着小区跑步,一圈又一圈,有时候我会跑到江边去,能看到练太极的爷爷奶奶。跑到满身是汗,我再上楼去洗澡。
那天之后,我就不坐在桌子上吃早饭了,我故意坐在靠窗的吧台高脚凳上,那样即使我们又碰到,也不用都勉强自己非坐到一桌吃饭。
我发着呆,看着楼下拥堵的车流和匆忙的行人。
我发现自己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他,他却不往工作里掺杂一点儿私人情感。偶尔我在餐厅碰到他和蒋逸维一起吃饭,他还笑着跟我打招呼。
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晚上的时候,我会在十五层一边吃夜宵一边跟珍妮打视频电话。
强撑着眼皮到十点,毛概小朋友往往只来得及对着屏幕嘟哝一句想我,就睡着了。我就听珍妮讲讲他和布鲁斯的趣事,或者是他和幼儿园哪个小美女的三角恋爱情故事。
“哎,小朋友都是纯洁的友谊好不好?爱情故事...我看都是你自己yy的吧。”
“欸!这你倒是提醒我了,上次就想跟你说了,难得出次岛,最好爱情事业双丰收呀~给毛概拐回来个老爸!”
我又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了。
但表面上还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不如你先努把力,给他找个干爹。”
“已经有了呀~”她露出一副花痴的表情,仰望天空四十五度做思考状。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她说的是我们学校教语文的郑老师,郑老师留着胡子,给人的感觉成熟又睿智,把珍妮迷得不要不要的。
他俩本来都是我们学校兼职的志愿老师,后来珍妮去了三亚工作,就没办法常来上课了,但她一有空就会回来看我们。我们全学校都知道她对郑老师有意思,可是郑老师却从没给过她明确的答复。她也不着急,就这么年复一年的耗着,热情丝毫不减。
我们都劝她不要在一颗大树上吊死,她却摇摇头问我:“你看过顾漫写的小说《何以笙箫默》吗?人家何以琛都说了,不将就!”
我没看过,我只是有时候突然觉得,众生皆苦。这世界上有多少恋人、亲人,把一辈子用在互相折磨上?
最令人唏嘘的结局往往不是无法共白头的遗憾,而是用本可以轰轰烈烈爱一场的时间去折磨对方。
这些日子里,我也常常想念他们,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有天我突然灵光一闪,然后在午休时间摸了两天鱼,给毛概写了一个小游戏,其实也是为了督促他学习。
背十个单词,可以得到妈妈奖励的香吻一枚,为此我专门拍了一张嘟嘟嘴的照片。
背三十个个单词,可以得到妈妈的甜甜语音一条,我捏 m着嗓子录了好几遍。
背一百个单词,可以收获一篇妈妈讲的睡前故事。
终极大奖:背二百五十个单词,可以在我回去之后,收到一件蜘蛛侠变身衣!
我以为他会为了我的睡前故事,努力背一百个单词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想到珍妮跟我说他竟然为了蜘蛛侠,上厕所的时候嘴里也念念有词。我瞬间感觉很失宠,决定提高一下后面单词的难度,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二月十三号那天,突发任务,优优破天荒待到十一点才走,而当我从屏幕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凌晨四点了。
我左右看了看,没见叶沙,而其他三个人都已经以各种姿势倒在了座位上。我本来也想趴在桌子上将就几个小时,但是感觉自己出了许多汗,身上黏黏的,想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于是我轻轻穿上外套,背起书包下了楼。
下雪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下了大半夜,雪积的厚厚的。我抬头看着亮晶晶的大片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的脑海中冒出一句柳宗元的诗来。
我有七年没见过雪了,慌忙掏出手机来激动地拍照,小心翼翼地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我的第一个脚印。
我太开心了,蹲在地下,往雪上按了好多个自己的手印,左手右手统统按一遍。
我伸出食指,在雪地上画了一个猪头,它有小小的眼睛和大大的鼻孔,然后我在旁边引出来一个对话框,里面写上:我是毛概。
哈哈哈,我自己笑倒在雪地上。
然后我又写上了我最喜欢的歌手:宇多田光,我最喜欢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我的狗狗:布鲁斯,我的名字:毛羽。
我的手被冻的红红的,可是我歪头想了想,最后鬼使神差地写下了一个名字:叶沙。十二画。
两秒后我反应过来,看清雪地上端端正正的两个字,吓得我赶紧站起来用脚踩了两下抹掉了。
我吐了吐舌头,转头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脚踩在厚厚的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掀起羽绒服的帽子,扣在脑袋上。
“毛羽。”
一辆灰色的汽车停在我旁边,车窗降下来,我探头往里面看了看,是叶沙。
“上来,我送你回去。”他对我说。
我没有拒绝,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知道他的身体情况,所以看到他一个人开车有些疑惑。我四下看了一眼,他的轮椅在后座上搁着,方向盘旁边伸出来一根操纵杆。
他笑着跟我解释:“这车是改装过的,而且我有c5驾照,合法驾驶。放心吧!”
“系上安全带。”他又提醒我。
他发动了车子,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
必须要飞速地工作着,我们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怎么走这么晚?下次早一点回去,晚上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没回答,只是问他:“你怎么也这么晚?”
“组长不努力,很容易被你这样优秀的组员超过好不好?”
我咧嘴笑笑,想起来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叶沙势均力敌,总是在各种比赛里狭路相逢。
他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我:“这些年...你去哪了?”
“西瑁,海南的一个岛。”我坦诚地回答他。
“海南?海南挺好的,海南暖和。”
可能是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他又说:“没想到,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同事。”
“不是。我没在ccg工作,我是这次出事之后临时入职的。”
“哦。那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小学当老师。”
听到这个,他突然笑了:“毛羽老师都教什么呀?网络安全?还是...电子游戏?”
“数学、英语、体育...什么都教一点。”我突然也想逗逗他,“如果哪天叶组长善心大发,愿意给我们乡村小学捐几台电脑,电子游戏也可以考虑,我觉得我的水平还是绰绰有余的。”
“哈哈。”他没接我的话,“天才就是天才,重操旧业也这么厉害。”
“我并不这样觉得,天才要是不想泯然众人,则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我反驳他,“况且,这次我做的并不好,我觉得我还是擅长攻击。”
车行驶到十字路口,交通灯恰好变红了。
他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善防者善攻。”
他可能坐累了,等红灯的间隙,伸手拉着车顶前扶手小幅度地抻了抻。我看到他的腿突然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连着腰,频率很快,能听见鞋底敲在下面的哒哒声。
“你怎么了?”我担心地问他。
他咬着嘴唇,表情有些扭曲,还故作轻松地摇头:“没事儿,小问题。”
红灯变绿,他又发动了车子。我盯着他看,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下来,眉毛皱到一起,下嘴唇咬得紧紧的。
“先停一下吧。”我说。
过了路口,他把车停到路边,打开双闪。
他俯下身体,用两只手紧紧压住不受控制的双腿,头埋得很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很痛苦。
大约过了一分钟,我听见他低着头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直起身体,闭着眼睛,脱力地靠在椅背上。他的腿又恢复了平静,毫无生机地靠在那儿。
我从书包里抽了一张湿纸巾,递给他:“你的嘴唇破了,在流血。”
“谢谢。”他接过去在嘴唇上压了压,果然红了一片,“对不起,我坐久了就会这样,你别害怕。”他看着我的眼睛,真诚地向我道歉。
“没有。”我轻轻摇了摇头。
车子又重新行驶在了路上。
空气安静得可怕,他问我:“你想听广播吗?”
我点点头:“可以。”
“哈喽!各位听众朋友们大家早上好!这里是娱乐早播间,我是每天准时在这里用快乐唤醒大家还没睡醒的小脑袋的,哎呦!”年轻的男声从音响里传出来,充满活力。
“纵使人生苦短,也要每天哎呦哦!”我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常常听广播,这个叫‘哎呦’的男主播就是这句介绍词。
“今天是二月十四号,一个特殊的日子,没错,就是情人节!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单身狗早日脱单。”他的语气像是在说相声,我听了不禁想笑。
“更巧合的是,就在今天,我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雪又这么洁白纯净,就像我们美好的爱情。所以说今天可是十年难遇的好日子,各位朋友们可千万要好好把握!”
“不知道大家最近有没有看央视一档热播节目《中国诗词大会》。接下来,就让我们连线几位朋友,我们来一场情人节特别版飞花令比拼怎么样?获胜的朋友可以到电视台免费领取三箱康师傅红烧方便面!”
“此时啊,我正看着这窗外千树万树的梨花...不如咱们今天就来飞‘雪’字怎么样?”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的头靠在车窗上,车里面很温暖,我不禁脱口而出了白居易的这首《问刘十九》。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是柳宗元的《江雪》,半个小时前我也想到过这首诗。
“该你了。”他扭头看我,我才反应过来他在跟我玩飞花令。
我想了想:“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他很快接到。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他的速度太快,我的脑袋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来。
“我要倒数喽。三...二...”
我突然灵光一闪:“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我掷地有声地说到。
他忽然沉默了。
我觉得他不是想不起来什么,而是想起来了什么。
他扭头笑着对我说“你赢了。”的时候,我才明白,他想起来了什么。
“好了,我们今天的游戏环节就告一段落。让我们祝贺我们的小李和张阿姨获胜!尽快来电视台领取你们的方便面哦。”
“来吧朋友们,让我们在进入广告之前,对身边的人大声说一句:Happy Valentine's Day!祝愿每个人都能早日找到能与自己共度一生的那个TA~我们休息一下,稍后再见。”
“Happy Valentine's Day.”顺着广播里的内容,我先打破了沉默。
他笑了,我发现他总是笑。他对我说:“情人节快乐!”
然后车稳稳地停在了小区门口。
我跳下车,隔着车窗跟他道谢:“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你也快点回去吧。”
“不用谢,你先走。”
我挥了挥手,裹紧羽绒服,往小区里面跑去。
我用钥匙开了门,换了鞋,就跑到对着马路的那个窗边。我拉开窗帘,他的车还停在那,短短几分钟,挡风玻璃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我伸手打开灯,十秒钟之后,雨刷器又开始了它的工作。
车子重新发动,只留下一串烟气,在朦胧的天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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