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市外郊区，鱼首山。
沙漠荒芜，漫天的黄沙里，骆驼枯骨散发出的微茫白光被融进四周纯然的苍茫，偶尔卷着尘埃的枯草滚过。
人类的肉眼并不能望到它边际。
余夙坐在鱼首山崖边的峭壁，一只腿随意地垂在几百米之上的空中，另一只腿则曲起踩在已经风化要落不落的岩石边缘，搭着胳膊。
单纯而强烈的反光，热空气在作热哄哄的火晌，迎着山顶的猎猎风声，少年人的墨发与披风一同飘摇。
“这里是守春最好的风光？”
余夙四指并拢，将手举到齐眉的高度，看了半晌后却是一脸仿佛被诈骗的独居老人的茫然：“荒山沙丘、一望无际。沙漠里空无一物，这……很美吗？”
他喃喃自语：“难道是在祖地待久了，我跟不上时代了？”
“不美吗？”
鹿蜀伸手遮挡着阳光，笑意隐隐约约的透露出来：“守春、复夏、尾秋、崎冬。这四座城市可是凡人建在沙漠里的奇迹，不可复制的唯一珍宝。”
“可是这里又不是守春市。”
没脑子的小凤凰摸不着头脑：“这里与守春市是可有……”
他掰着翅膀数了数距离，瞪圆了一双眼睛：“几百公里呢！”
“依凡尘界的界律，我是不该看见它的。”
地平线处的城市隐隐绰绰，水汽一样朦胧。
余夙揉了揉脑袋，有些纳闷：“可是这又不是幻觉，难道…”
他兴冲冲地拍了下手，恍然大悟道：“呀！这难道是锁尘台里写到的科技的力量？”
“呵。”
鹿蜀轻轻笑了一下，好似在嘲讽。
对情绪极其敏感的少年回头看去，却发现青年人的神情依旧、依旧温和的有如绽放在暖风的春花。
应该是我听错了吧。
小凤凰在心里暗暗想到。
鹿蜀可是他出世见到的天字号第二号人呢。括弧，第一是队长。
“公子太高看凡人了。”
鹿蜀很轻也很快的说道：“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个性大多泥泞，纵有萤火之光也令人厌恶，不值一提。”
“不过，沙漠里的市区、的确奇迹…”
他唇边泛起一抹微笑，模样是说不出的明媚温暖：“他们说守春守一份希望，城池倚沙峡，水自江人来，景由先人置，人间仙境。但公子你知道这先进下有多少枯骨吗？”
“千人，万人？”
活泼、但也带点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余夙耸了耸肩，金冠上的宝石艳红明亮。
他毕竟是祖地千挑万选选出的首席。纵使不经人事，被娇惯得得天真，但也是明白不少事的，譬如——
无论在哪一界，成功都是由鲜血与枯骨浇灌出的果实。
在沙漠里建城何其不易，况且这还是三百年前落下的城池。
余夙仔细估摸了数，也还是往少了说的。
“几十万凡人皆葬于此，这里是守春的根。”
缠绕在青年人腰间的薄青色素带微微扬起，鹿蜀弯着眼睛，唇边的酒窝若隐若现，抿唇笑的模样实在惹人欢喜。
“公子认真看看吧。”
他的嗓音温和：“这里不只有凡人的枯骨，鱼首山下还有别的风景。”
“认真看看吧。”他加重语音道：“这里是守春最璨然的风光了。”
“诶？是吗？”
怏怏的小凤凰支棱起来。
余夙丢了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有些蔫巴的狗尾巴草。起身，腰快折倒地上，长在脑袋上的墨发齐齐坠落，擦过沙尘却不染脏：“是在这里吗？我怎么看不见？”
指尖微动，鹿蜀忍着将凤凰踹下去的欲念，很轻快的笑起来：“看不见自然是公子自身的缘由，用眼睛瞧景致的只是凡人。公子尊为…，才来了几天，怎么就忘了用心呢？”
“哇呜！”余夙恍然大悟道：“所以得用神灵嘛！早说呀。”
墨云骤起，惊雷乍响。
一方的空间被挤压分割，头顶紫雷与荒火交错如蛇游走。
鹿蜀竖起食指，微笑朝少年做了个禁言的手势，余夙轻轻的“咦”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凡尘界界灵威胁的手段只那么几种，平时吓吓仙灵精怪也就算了，对他们神裔，尤其是这种在神裔中也称得上及尊贵的神灵，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们想挣脱随时可以，小凤凰举爪不说话，是不想无缘无故的受一阵疼。
——他一贯是极怕疼的
“你的族亲没有与你说过吗？”
余夙朝他挤眉弄眼，鹿蜀却有些忍不住笑。
说什么啊？小凤凰缓缓眨了眼睛，一脸茫然。
瞧着少年人迷惘的神情，鹿蜀突然有点高兴。
神子开鸿蒙后千年，清和与其他几位同凡尘界界灵订下契约。
契约内容由入世后的引导者告知，出身好的在入世前，自然被族亲揪着耳朵说过几句。
余夙此时不知道，除了族内长辈位未说外，也说明它的领道者疏懒的并未准备这些，对他并不很上心。
鹿蜀为此番无端的猜测而窃喜。
明明这不对，晏也不会如此，但他就是高兴。
“神裔与仙灵同新生之天定下契约，可概四条——”
翠色的瞳眸冷淡被青山勾勒出碧水酾蓝的绿意，原本想敷衍了事的神裔，此刻好心情的解释道。
“一，凡尘界的神裔不可称神裔，仙灵不可称仙灵，皆以凶恶、祥瑞、妖类、精怪、鬼灵自居。
二，其它界用语不可提，超凡人想象之词不可言。
三，仙灵、神裔不可在凡尘界使用超脱于界的力量。
四，不要相信任何生灵，包括你的同类。” “最主要的是这些，其余的……”
大家公子模样的青年亲切而讨人欢喜，他竖起一根食指，指尖一点萤茫。少年人的神明里便多了十来本厚书：“公子自己看吧。”
“嗯嗯！”余夙点点头，利爽的向界灵道歉：“对不起啦，家里长辈没有和我讲嘛。下次一定不会啦。”
好声好气、死皮赖脸地讲了好些好话，周围空间微不可察的凝顿消失，头顶的雷云也逐渐消散。
凤凰赔了歉，界灵也不会再纠缠着不放，走的时候甚至有点眼泪汪汪。
——毕竟，祂实在没听过什么好话。凤凰已经是祂见过的最有礼貌的一个神裔了。
“可以啦！”
送走了界灵，不自觉但精准把握局面的少年垂目，朱红如墨般晕进眼瞳，凤凰的威势凌然铺展开来。
“是这样吗？使用…灵识？”
余夙弯唇，一语双关。
“啊，没错。”
发现他没有蠢到无可救药地步的青年人抬袖，明黄色络着金青丝玉柳纹的叠袖捂着口鼻，声音是有些潮湿的遥远：“但，还请收了威压，我有些厌恶暖烘烘的羽毛味道。”
“抱歉。”余夙眨了眨眼，眼瞳的朱红褪去，只余下中央一点。
明凰的火气不再溢散，少年垂首望下，却一眼愣在原地。
巨大的覆盖半个沙漠的骨骼类鱼，在颈部断下，余下的头骨在脚下，晶莹剔透、再精巧重贵的玉石也难以比重。
头骨空洞的瞳眸倒映着守春市，犹如镜面。黑绿色的藤蔓攀勒白骨，藤管流淌深紫。
六芒星的阵法在骨中铺展。青色的蜉蝣荡其间，与头颅相比而显得低矮的山峰侧立头骨之上，镇压三百余年。
“不止几十万人。”
余夙颤了颤眼，少年望向几百里外夕阳色如花海灿烂的天光云霞：“千千人不足填此阵，万万人不足填此阵。”
“阴阳命阵，鸟族独有。”
余夙的声音有些虚弱：“藏于祖地通天阁中，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不美吗？”
鹿蜀掬起一捧沙，缓缓撒向崖底，像落了一场雨、一滴泪：“守春市是承载祂最完美的器皿。一鲸落，万物生。其它的三市…是不会如此美丽的。”
“可是…”
余夙抬指，金红焰四涌，蜉蝣绿藤挣扎湮灭，可远处的云霞依旧灿烂，被洞穿的鱼骨里深紫仍在流淌。
——阴阳命阵是不可灭不可逆阵。
“这是我们同族的骨与魂、这是几百万凡人的尸与血、这是不该诞生的贪与妄。”
“那又如何？”
鹿蜀没有打断少年人的话：“今日我带公子来只为看风景。抛开那一切不谈，守春的确美丽，至于…”
他停顿一下道：“祂太愚蠢，自作自受罢了。”
“腐朽空洞的美丽、偷盗旁人性命的美丽，这些是错误的，我不该去看。”
余夙后退一步，本就风化摇摇欲坠的岩石滚落山崖。
少年有着漂亮轮廓的眼睛低低垂下：“祂本是我们的同类，我想知道祂的过去。”
余夙望向鹿蜀，目光灼灼。
“公子的怜悯是没外送了吗？”
鹿蜀笑起来，笑颜如春花，眼睑印下的眸光却冷淡十分：“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那你先别气。”
小凤凰拍拍青年人的肩，老气横秋道：“等跟我说完再气。”
…有点不满。
同样是自取灭亡，他的族亲沉睡在不见天光也不见草木花香的过去，不可被知晓。
而瀛鱼昧愚驽钝、懦弱至极，但仍有人为此而垂目怜惜。
真是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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