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窝棚里，赵绾像只真正储存过冬粮食的小耗子。
她将修补衣物时剪下的、无人要的零碎布头，哪怕指肚大小，也仔细捋平藏好；拆解破烂麻袋得到的细麻线，一圈圈绕成小团，塞进墙壁一道不起眼的裂缝里，眼神警惕地留意着棚外的动静。
这些东西现在无用，但谁知道会不会在某个关键时分，成为一线生机。
孟兰盆节前五天，营地中央空地上挂起了准备祭祀用的白色幡布。
海风吹拂，一片片长条布幔舞动。
倭寇首领黑田，正眯着眼打量这些幡布。大部分陈旧泛黄，甚至带着暗沉污渍，唯有一面，不仅布料相对干净，上面还用深蓝色和灰色的布片，巧妙地拼接、缝补出了简单的海浪与舟楫的纹样，在这片粗陋中显得格外别致。
“这幡，谁弄的？”黑田粗声问，手指戳了戳那面特别的幡布。
旁边一个浪人赶紧躬身回答：“头领，是那个……那个专门补衣服的小丫头弄的。就十来岁，瘦得跟柴火似的。”
“小丫头？”黑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转化为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淫邪的光，“手艺倒巧。带过来我瞧瞧。”
很快，赵绾被带到了空地中央。她低着头，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破旧的衣衫里微微发抖，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黑田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女孩的脸庞稚嫩，因长期饥饿和恐惧显得苍白，但那双眼睛，黑田注意到，虽然此刻盛满了惊惧，底子却异常清亮干净，不像其他被掳妇人那般死寂。
“啧，小是小了点，收拾收拾，倒也能入口。”黑田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齿，另一只手就要往她单薄的肩膀上搭。
赵绾浑身冰冷，胃里一阵翻搅。
沈烬就站在黑田侧后方不远，靠着插在地上的长刀，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直到黑田的手几乎要碰到女孩的头发，他才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
“头领，再过五天就是孟兰盆节了。”
黑田动作一顿，扭头看他。
沈烬视线扫过那面特别的幡布，又落回黑田脸上，语气平淡：“这时候沾惹血腥秽气，恐怕会冲撞了先祖亡灵，惹他们不快。得不偿失。”
黑田眉头皱起，明显迟疑了。他们这些人，刀口舔血，对鬼神祖先反而存着更深的忌讳。他悻悻地收回手，重重哼了一声：“就你小子讲究多！”
他用力拍了下沈烬的肩膀，带着狎昵的调侃，“怎么？你看上这小耗子了？要是你好这口，老子让你先尝尝鲜？”
沈烬扯了扯嘴角，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淡淡道：“我没这兴致。只是提醒头领，祭祀要紧。”
黑田没了兴致，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让赵绾滚开，随即对旁边手下吩咐：“去，把昨天抓来的那个干净点的娘们带到我屋里来！”
赵绾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空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躲回窝棚的阴影里，心脏仍在狂跳，沈烬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和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两天后，赵绾再次捧着缝补好的衣物，走向沈烬的小屋。这次，她明显感觉到暗处有视线黏在自己背上，是首领黑田派来的人。她心下一沉。
敲开门，沈烬看到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赵绾低着头，将衣物递过去：“沈……沈大哥，您的衣服补好了。”
沈烬没接，侧身让开门口：“拿进来。”
赵绾犹豫一瞬，还是低头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但屋内的空气仿佛更加凝滞。
沈烬走到桌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破旧的、封面模糊的书册翻看，并不理会她。赵绾僵立在屋子中央，进退两难。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窗外天色渐暗。
终于，沈烬放下书册，吹熄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月光透过破窗，洒下模糊的光晕。
“今晚你就待在这。”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不带任何情绪，“角落有块旧毡子，自己找地方窝着。”
赵绾心脏紧缩，却不敢反驳。她摸索着找到那块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的毡子，蜷缩在离门最近的角落，紧紧抱住膝盖。
她能听到沈烬躺在木板床上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已经睡着，但她知道他没有。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那个方向传来，他在黑暗中观察她。
赵绾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扮演一个惊弓之鸟般蜷缩着入睡的小女孩，尽管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
这一夜，格外漫长。
天蒙蒙亮时，沈烬似乎才真正睡去。赵绾几乎是数着时间，等到天色大亮，才小心翼翼地挪动僵硬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溜了出去。
回到破窝棚，短暂的“安全”并未持续多久。她敏锐地察觉到，营地里的气氛对她变了。
之前那些浪人看她的眼神，顶多是漠然或带着对弱小劳力的驱使。但现在，那些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的打量、毫不掩饰的**和轻佻。
“哟，从沈小哥屋里出来了？滋味怎么样？”一个路过的浪人怪笑着，伸手想摸她的脸。
赵绾猛地躲开，脸色煞白。
另一个在分发馊饭时，故意将她的那份倒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嬉皮笑脸道：“听说被开过苞了？还装什么清高！来，陪哥哥玩玩，给你好的吃！”
粗鄙的调笑和试探接踵而至。赵绾明白了。黑田首领那天的举动，加上沈烬“留宿”她一夜，让所有人都认定，她这个十岁的女孩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屏障”，成了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尝上一口的“破烂”。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单凭她自己，根本无法保全自身，随时可能被这群禽兽撕碎。
她需要一个保护伞。一个足够强硬，能让其他倭寇忌惮的保护伞。
眼前晃过的，只有沈烬那双冷冽的眼睛，和他在这群亡命徒中特殊的地位。
又一次，当一个醉醺醺的浪人试图将她拖向角落时，赵绾没有像之前那样拼命挣扎尖叫，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开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沈烬经常活动的区域跑去。
她运气很好，或者说，她算准了时间。沈烬正独自一人坐在礁石上，擦拭着他的长刀。
赵绾跑到他面前，因为奔跑和恐惧剧烈地喘息着，小脸跑得通红，头发散乱。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无比柔弱、无比祈求地望着他，细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他垂在礁石旁的衣角，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神情都在无声地呐喊：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救我。
沈烬擦拭刀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这个主动凑到眼前、演技拙劣却又精准地戳中了他某处隐秘心思的“小耗子”。
他看得懂她的算计，也看得懂她眼底深处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坚韧。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这丫头，倒是会顺杆爬。
他该把这麻烦一脚踢开吗？还是……
海风卷着浪涛，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沈烬看着紧紧攥住自己衣角、抖得像片叶子却目光执拗的赵绾，嗤笑一声，用刀鞘轻轻挑开她的手。
“凭什么？”他声音懒散，带着玩味，“觉得我会帮你？小耗子，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意你的死活？”
赵绾被他刀鞘的力道带得踉跄一下，站稳后，没再试图靠近，只是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再抬头时，那双眼睛里残余的水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甚至带着点剖析的锐利。
“凭我对沈大哥你有用。”她声音不大，却清晰。
沈烬挑眉，似乎觉得更有趣了：“哦？你一个十岁小丫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补几件破衣服，还有什么用？喂饱我的刀吗？”
“补衣服能让我活到现在，就能让沈大哥多一双眼睛，多一对耳朵。”赵绾语速平稳，完全没了之前的怯懦，“营地里的人当着我的面说话，和当着一条狗说话没什么区别。他们讨论下次要去劫哪条商路，抱怨哪个当官的收钱不办事，甚至……猜测头领黑田和隔壁岛的那股势力是不是要火并。”
沈烬擦拭刀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赵绾继续道：“而且，沈大哥你……和他们不一样。”她目光扫过他腰间刀柄上那个过于精致的缠绳，又落在他虽然破旧却浆洗得硬挺的衣领内侧，“你身上没有他们那种常年不散的海腥和汗臭，反而有墨味，还有……一种很淡的，只有城里大铺子才有的樟木和干净纸张的味道。你的官话说得比头领还好，偶尔几个词，带着北边官衙里的人才会有的腔调。”
沈烬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之前的玩味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猎物的锐利。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赵绾完全笼罩。
“小丫头，知道太多，死得最快。”他语气里的温度骤降。
赵绾心脏狂跳，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但如果我死了，沈大哥你的秘密，说不定明天就会出现在某个喝醉的浪人酒话里，或者……不小心被缝进送给头领的衣服夹层里。”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锤子敲在沈烬心上，“毕竟，我一个快被逼死的小耗子，临死前拖个垫背的，很合理，对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