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的薄光,像一层磨砂玻璃,朦朦胧胧地罩在空无一人的教学楼上。走廊尽头,高二(三)班的门虚掩着,里面只亮着一盏灯——那是值日生该在的位置。今天,轮到我。
我放下扫帚,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精准地落向靠窗第三排的那个座位。周叙白的座位。
桌面干净得过分,只有一本摊开的《百年孤独》,书页边缘微微卷起,像他偶尔思考时无意识捻动的手指。我走过去,指尖在距离桌面几厘米的地方悬停,最终只是拿起一旁的抹布,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他座位周围的地板。木头的纹理在湿布下变得清晰,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帆布鞋底踩在上面的轻微声响。一种隐秘的、近乎病态的满足感,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心脏,带来微弱的窒息感。
擦到他的桌腿时,我顿住了。桌腿内侧,有一小块不明显的、干涸的蓝色墨迹。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概是他某次不小心甩上去的。昨天还没有。我的心跳,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属于他的“痕迹”而漏跳了一拍。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里,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打扫完教室,外面的天色已经亮堂了许多。人声渐渐从校门口涌入。我站在窗边,假装整理窗帘,目光却像雷达一样,牢牢锁定了通往教学楼的主干道。
他来了。
周叙白总是踩着一个很准的点,不早不晚。清晨的阳光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了一层金边,书包随意地挎在一边肩膀,和身边几个同样耀眼的男生说着什么,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又一圈苦涩的涟漪。真好看。好看到每一次看见,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
我迅速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倒数第二排,靠墙的角落。一个完美的、能将他背影尽收眼底,却又足够隐蔽的位置。
他走进教室,带着一股清冽的、像是雨后青草的气息。那气息瞬间压过了粉笔灰和书本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感官。他径直走向他的座位,放下书包,拿起那本《百年孤独》,修长的手指翻动着书页。阳光正好落在他翻书的手上,指节分明,干净得像玉。
“许青野,”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不低,像溪流敲击在鹅卵石上。
我猛地一颤,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他……在叫我?他注意到我了?
“嗯?” 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清透的、带着点询问意味的眼睛里。只是这样短暂的对视,就足以让我血液逆流,脸颊发烫。
“黑板旁边贴的课表,是不是贴错了?今天第二节应该是物理吧?” 他指了指前面,语气很自然,是那种对普通同学说话的口吻,带着点不经意的友好。
“啊?” 我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课表。我的全部感官都用来抵抗他那双眼睛带来的冲击力。“我……我去看看。”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站起来,快步走到讲台边。课表贴得端端正正,物理课赫然在第二节。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他只是在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反应过度。
“没……没贴错,是物理。” 我低着头走回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谢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像蜻蜓点水,很快又投入了书页中。
一句“谢了”。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像投入我贫瘠心田里唯一的甘霖,足以让我反复咀嚼一整天。我坐回座位,指尖冰凉,但心底却因为这两个字,悄然滋生出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暖意。看,他跟我说“谢了”。他记得我的名字。
一整天的课,我的目光像黏在了他的背影上。看他微微歪头听讲时露出的颈侧线条;看他偶尔抬手揉揉眉心时,指腹按下的浅浅红痕;看他低头在笔记本上飞快书写时,微微颤动的肩胛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被放慢的镜头,一帧帧刻进我的视网膜,再沉入心底最深的角落,成为我独自品味的、苦涩的蜜糖。
午休。食堂喧嚣得像沸腾的锅。我端着简单的餐盘,在人群中艰难地搜寻。很快,我看到了他。他和几个朋友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笑声爽朗。那是一个我无法融入、也不敢靠近的世界。
我默默地坐在离他们几排远的一个角落,食不知味地吞咽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他身上。他正笑着接过旁边一个男生递过去的可乐,仰头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筷子,指尖泛白。一种名为“羡慕”的毒液,缓慢地侵蚀着我的五脏六腑。羡慕那个能和他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人,羡慕那个能随意给他递饮料的人……羡慕所有能理所当然靠近他光芒的人。
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们大多涌向了篮球场。周叙白也在其中。他脱下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动作流畅地运球、跳跃、投篮。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阳光下,他整个人像在发光,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我躲在操场边缘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后,贪婪地看着。每一次他进球,周围爆发出欢呼,我的心也跟着雀跃,却又被更深的酸楚淹没。我只能这样,躲在阴影里,像窥探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宝。
“喂,许青野!” 班上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抱着几瓶水跑过来,塞给我一瓶,“帮个忙,把这些水拿过去给他们分分,我再去买点。”
我像被烫到一样接过那几瓶冰凉的水。其中一瓶,无糖的乌龙茶。我知道,那是周叙白常喝的牌子。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瓶身,仿佛能触碰到他指尖的温度。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像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一步步走向那片喧嚣的中心。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离得近了,他身上的汗味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更加清晰,让我头晕目眩。
“水……水来了。”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谢啦!” “辛苦辛苦!” 其他人纷纷接过。轮到周叙白时,他刚投进一个三分球,正笑着喘气,额角的汗水滑落。他随意地抬手抹了一把,目光转向我。
我几乎是颤抖着,将那瓶乌龙茶递过去。
“给……你的。”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哦?乌龙茶,谢了。” 他有些意外地挑眉,随即露出一个比课堂上更真切的笑容,汗水浸润的眼睛亮得惊人。他接过去,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手背直窜到心脏,然后炸开一片空白。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片被“灼伤”的皮肤上。滚烫。残留着他汗水的湿意和他手指的温度。
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再次滚动。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没入领口。而我,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手背上的触感像烙印一样清晰。
“许青野?”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呆滞,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啊!没……没事!” 我猛地回神,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慌乱席卷了我。我像个最拙劣的小偷,偷窃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差点暴露了自己肮脏的心思。
“我……我去还空瓶!”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抓起地上几个空瓶子,头也不回地冲向垃圾桶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背后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手背上那一点挥之不去的、滚烫的触感,和那句带着汗意的“谢了”。
放学铃响,人群如潮水般涌出教室。我照例磨蹭到最后,等着他先走。他收拾好书包,和几个朋友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夕阳的余晖,将他空荡荡的座位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我慢慢走过去,再次站在他的座位旁。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空掉的乌龙茶瓶子上——它被随意地丢在他的桌肚里。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瓶身冰凉,上面还沾着一点他留下的汗渍。我紧紧地攥着它,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冷却我掌心滚烫的羞耻和一种扭曲的满足。这是我今天唯一能握在手里的、与他有关的东西。一个垃圾。
我把它小心地塞进自己书包最里层的隔袋,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回到家,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瘫坐在书桌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书包里的那个空瓶子,像一个沉甸甸的铅块,压在心上。
我拿出那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硬壳笔记本。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日期,天气,还有关于他的,一切细枝末节。
“2019年10月19日,晴。他今天穿了那件灰色的连帽卫衣。上课时,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像蝴蝶的翅膀。*”
“*X月X日,阴。他好像有点感冒,声音有点哑。课间趴在桌上睡了十分钟。希望他快点好。*”
“2019年10月20日,雨。他撑着黑色的伞走过水洼,裤脚溅上了一点泥。还是很好看。*”
无数个日夜积累下来的、琐碎到卑微的记录,是我贫瘠青春里唯一的宝藏。
今天,新的一页。我的笔尖悬停在纸面上,颤抖着。手背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最终,我重重地写下一行字,墨水几乎要洇透纸背:
“2019年10月22日,晴。体育课。他碰到了我的手。一秒。不,也许只有零点五秒。他的手,有汗,很热。乌龙茶瓶子,我捡回来了。我像个变态。可是……‘谢了’。他对我说了‘谢了’。”
写完,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将我淹没。我合上笔记本,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
“周叙白……”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滚过,带着无尽的苦涩和无法言说的渴望。
光就在那里,明亮,温暖,触手可及。可我只是一粒岸边的沙,注定只能仰望,被照亮,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每一次微不足道的交集,每一次他无意投来的目光,每一次他说出的只言片语,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反复刺穿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尖锐而隐秘的痛楚。
“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个念头像毒藤,缠绕着我的每一次呼吸。它如此清晰,又如此荒谬。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里,我终于允许自己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六个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
夜,深了。窗外只有零星的灯火。我蜷缩在椅子上,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空掉的乌龙茶瓶子。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仿佛这样,就能假装那一瞬间的触碰,并非转瞬即逝的幻觉。
光熄灭了。黑暗吞噬了一切。连同我那些卑微的、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妄想,一起沉入了无边的寂静。
心照不宣的凌迟
那个乌龙茶的空瓶子,像个冰冷的图腾,躺在书包最深的角落。它残留的气息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塑料的硬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关于“触碰”的羞耻记忆。日子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中滑过。我依旧是那个角落里的影子,周叙白依旧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岛屿。只是,每一次看向他背影的目光,都多了一层更深的、连自己都唾弃的贪婪。
那本日记,成了我唯一的宣泄口。字迹越来越潦草,情绪却越来越浓稠。我开始记录更多关于他的细节,甚至是他和别人说话时的神态,他笑起来时眼尾的弧度。像一个贪婪的守财奴,拼命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碎片,明知这些碎片最终只会将我割得遍体鳞伤。
“2019年10月23日,多云。他和隔壁班的体委在走廊聊天,笑得很开心。体委拍了他的肩膀。他没有任何躲闪。为什么……我不行?”
“2019年10月24日,小雨。他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一直皱着眉。想问,不敢。连递张纸巾都怕唐突。”
图书馆,是我除了教室外最常待的地方。这里安静,人少,更重要的是,周叙白偶尔也会来。他通常坐在靠窗光线最好的位置,专注地看书或做题。而我,习惯性地蜷缩在靠里书架最深、最不起眼的角落,捧着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目光却透过书架的缝隙,贪婪地、长久地偷望着他。
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他偶尔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巴,思考时会微微抿唇。这些细微的动作,隔着书架的距离,像一场无声的默剧,在我心底反复上演,带来隐秘而尖锐的快感与痛苦。
今天,他又来了。我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我像往常一样,抱着几本刚从书架上取下的、根本没心思看的书,准备回到我的“巢穴”。心脏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隐秘的渴望。那积攒了三年、几乎要将我撑破的勇气,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滚冲撞。无数次在日记里、在深夜的辗转反侧中练习过的话语,此刻清晰地涌上喉头。
“周叙白,我……” 我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说出这几个字时,声音会抖成什么样子。脸一定红得不像话。他会怎么看我?惊讶?疑惑?还是……厌恶?
光是想象他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种反应,都让我手脚冰凉,呼吸困难。可是,那渴望太强烈了。强烈到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羞耻。哪怕只是告诉他,哪怕只是让他知道,有一个叫许青野的人,曾经这样卑微又炽热地喜欢过他。不求回应,只求……不枉我这一场兵荒马乱的青春。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书脊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点疼痛却奇异地给了我一丝支撑的力气。就是现在。绕过前面这排书架,走到他面前。把书放下,然后……说出来。
我迈开脚步,像走向审判台的囚徒。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狂乱的心跳上。图书馆里安静得只剩下翻书页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距离那排书架还有几步之遥。我的视线甚至已经能捕捉到透过书架缝隙落在地板上的、属于他的那一片光斑。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撒娇的柔软腔调,轻轻响起:
“叙白……”
我的脚步,像被瞬间冻结在原地。血液似乎也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那不是周叙白的声音。
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上我的心脏,狠狠收紧。
我几乎是本能地、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猛地闪身躲进了旁边两排书架形成的、更深更暗的狭窄缝隙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落满灰尘的书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撞击,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屏住呼吸,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视线,透过书与书之间狭窄的缝隙,艰难地投射出去。
光斑所在的地方。
周叙白站在那里。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米白色毛衣、身形纤细的男生。许青野认得他,林星望,隔壁班的,成绩很好,人也温和漂亮,像一颗精心打磨过的珍珠。
此刻,林星望微微仰着头,白皙的脸颊上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圈微红,像受惊的小鹿。他的手指,轻轻地、带着无限依赖地,揪着周叙白衣袖的一角。
而周叙白……周叙白的表情,是许青野从未见过的。
那是一种近乎心疼的温柔。平日里总是带着点疏离感的清冷眉眼,此刻柔软得像化开的春水。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林星望,眼神里的关切和怜惜浓得化不开。那目光,像一张温暖的网,将林星望整个笼罩其中。
然后,许青野看到了让他灵魂瞬间碎裂的一幕。
周叙白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开了林星望额前被泪水沾湿的碎发。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接着,他微微倾身,低下头。
一个轻柔的吻,如同羽毛拂过,珍重地落在了林星望光洁的额头上。
时间,在那一刹那彻底静止了。
我的世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炸弹。所有的声音、光线、空气,都被瞬间抽离。只剩下眼前那残酷得如同慢镜头般的一幕,被无限放大,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进他的视网膜,然后穿透眼球,直捣心脏!
轰——!!!
脑海中一片震耳欲聋的空白。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裹挟着尖锐的碎片,疯狂地席卷而来。那些碎片,是他小心翼翼收集了三年的、关于周叙白的每一个瞬间:他阳光下笑着的侧脸,他打球时飞扬的发梢,他接过乌龙茶时指尖的温度,他对自己说“谢了”时那浅淡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被这个吻,被周叙白看向林星望那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眼神,击得粉碎!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温柔的样子。
原来……他也会这样心疼一个人,这样珍重地亲吻一个人。
原来……那个在阳光下、在人群中光芒万丈的周叙白,他的光芒,他的温柔,他的一切,从来都只为一个人倾泻。
林星望。
那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许青野的脑海。痛得他浑身痉挛,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地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只有这样,才能阻止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绝望的呜咽。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恶心感汹涌而上。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因为强忍呕吐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书架似乎在旋转。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
那积攒了三年、几乎要压垮他的勇气,在此刻变成了最可笑、最讽刺的笑话。像一个精心搭建的、脆弱不堪的沙堡,被一个无情的浪头拍得粉碎,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像个跳梁小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怀揣着自以为是的深情,却连靠近舞台的资格都没有,就目睹了主角真正的幸福。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活生生地撕裂、掏空,再粗暴地塞进冰冷的、粗糙的砂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窒息。
书架外,传来林星望带着鼻音的低语:“……谢谢你,叙白。”
“没事了。” 周叙白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是许青野做梦都不敢奢望的语调,“走吧,送你回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图书馆的静谧里。
世界重新恢复了声音,却只剩下死寂。
许青野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僵硬地、缓慢地从那个阴暗的缝隙里滑落下来,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怀里抱着的书散落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毫无知觉。
图书馆顶灯惨白的光线,冰冷地打在他身上。他蜷缩在书架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在垃圾堆旁的、肮脏的破布娃娃。脸颊冰凉一片,他伸手一摸,满手湿冷。
什么时候……哭的?
他不知道。
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着,仿佛没有尽头。不是因为悲伤,那是一种更深、更绝望的东西。是信仰崩塌后的灰烬,是希望彻底湮灭后的虚无,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后流出的、冰冷的残渣。
他死死地盯着散落在地上的、其中一本书的封面。那鲜艳的色彩和图案,此刻在他模糊的泪眼里扭曲变形,像一张张嘲讽的鬼脸。
“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六个字,像淬了剧毒的诅咒,在此刻清晰地、带着血淋淋的回音,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反复回荡。
在一起?
和谁?
周叙白?
呵……呵呵……
许青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破碎的、类似呜咽又类似冷笑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充满了无尽的荒诞和自我厌弃。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冰冷僵硬的双手,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冰凉的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掌心下,是滚烫的、因为极致的羞耻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
他想笑,笑自己的痴心妄想,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笑自己这三年像个傻子一样上演的可悲独角戏。可嘴角刚扯动一下,涌出来的却是更汹涌、更绝望的泪水。
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因为中午几乎没吃什么,吐出来的只有酸涩的胆汁和冰冷的绝望。喉咙被灼烧得生疼。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偶尔有人走过,投来疑惑或同情的目光。但他感觉不到了。世界对他而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以及那反复回荡的、将他凌迟处死的画面——他低头,温柔地吻上林星望的额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许青野才像一具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他看也没看散落一地的书,只是机械地、踉跄地转过身,像逃离地狱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图书馆。
外面,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空。那刺目的红色,像极了从他心口汩汩涌出的血。风很大,吹在湿冷的脸上,像刀子刮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个冰冷空旷的家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空洞得吓人。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残酷的世界。也隔绝了所有虚假的光线。
他没有开灯。任由浓稠的黑暗将自己吞噬。身体顺着门板滑落,最终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书包从肩上滑落,那个乌龙茶的空瓶子滚了出来,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看也没看它一眼。
黑暗中,他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住自己。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灭顶的绝望和羞耻。
“周叙白……” 这个名字再次在黑暗中无声地滚过唇齿,却不再是带着苦涩的甜蜜,而是淬满了剧毒的绝望和……恨?不,他甚至没有资格恨。只有无边无际的、灭顶的自我厌弃。
“林星望……”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在他的心上。那个被温柔对待的身影,那个拥有他梦寐以求一切的人。
他算什么?他许青野算什么?
一粒沙。一粒自以为能靠近光、最终却被那光芒彻底灼伤、碾碎的沙。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偷窥别人幸福的、彻头彻尾的变态和笑话。
黑暗中,他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在一起?和谁在一起?周叙白?
呵……
他终于忍不住,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鸣。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深处被撕裂般的灼痛。
原来,这世上最痛的不是从未得到。
而是让你以为近在咫尺,让你生出卑微的奢望,再当着你的面,亲手将那幻梦彻底碾碎,连一丝尘埃都不留。
让你看清自己,究竟有多渺小,多可笑,多……不值一提。
图书馆后巷那无声的一幕,成了钉死在他灵魂上的耻辱柱。
余生漫长,这心照不宣的凌迟,才刚刚开始。
溃烂的伤口
我站在镜子前,盯着里面那个陌生的人。
苍白的脸,干裂的唇,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像被人狠狠揍过两拳。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一丛枯死的杂草。我伸手碰了碰镜面,指尖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和里面那个影子指尖相触。
真恶心。
我猛地一拳砸向镜子,玻璃“哗啦”一声碎裂,裂纹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割裂了我的倒影。鲜血从指关节渗出,顺着裂纹蜿蜒而下,像一条条猩红的溪流。
疼。
但比起心脏那种钝刀割肉般的疼,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我盯着那些血,忽然笑了。
原来我还活着啊。
原来……还是会疼的。
那天之后,我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依旧去学校,依旧坐在教室的角落,依旧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但我再也不敢看周叙白了。
不是不想,是不敢。
因为每次视线不小心扫到他,心脏就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我几乎窒息。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像是下一秒就会吐出来。
我甚至不敢从他的座位旁边经过。
我怕闻到那股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像是阳光晒过的棉布,混着一点点青草的味道。我怕自己会像条狗一样,可耻地、贪婪地多吸一口气。
更怕……看到他看林星望的眼神。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
温柔得像是能溺死人,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那一个人。
——那是他从未给过我的东西。
我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碎掉的镜子。玻璃渣刺进指腹,血珠渗出来,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忽然想起那天在图书馆后巷,周叙白低头吻林星望额头的画面。
林星望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抖,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周叙白的唇贴上去的时候,他的手指攥紧了周叙白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而我躲在书架后面,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真可笑啊。
我像个卑劣的偷窥者,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把温柔给了别人。
而我连站出去的资格都没有。
夜晚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痕,像一把刀,把房间劈成两半。
我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是湿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
我只知道,心脏那里空荡荡的,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冻得我浑身发抖。
“周叙白……”
我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像在念一句诅咒。
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了,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可这三个字还是像毒药一样,渗进血液里,腐蚀着每一寸神经。
我想恨他。
可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次日·学校
课间,我趴在桌子上装睡。
耳边是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哎,你们看到没?周叙白今天又给林星望带早餐了!”
“看到了看到了!还是那家超难排队的包子铺!”
“啧啧,周大学霸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上心过?”
“他俩肯定在一起了吧?你看周叙白看林星望的眼神,啧啧啧……”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疼。
但只有这样,我才能忍住不抬头,不看向那个方向,不去确认她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不想知道周叙白对林星望有多好。
我不想……再自取其辱了。
放学后
我故意磨蹭到最后才走。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给桌椅镀上一层橘红色的光,像是某种温柔的假象。
我走到周叙白的座位前,停下。
他的桌面很干净,只有一本摊开的习题册,字迹工整漂亮。我伸手,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字迹,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他残留的温度。
忽然,我的视线落在桌角——那里刻着一行很小很小的字。
“LXW?ZSB”
林星望。周叙白。
一颗小小的爱心,把两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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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
天已经黑了。
我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风吹过来,冷得刺骨。
我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又哭了。
真没出息啊,许青野。
明明早就知道不可能,明明早就该放弃的。
可为什么……
还是会疼呢?
腐烂的创口
我蜷在浴室地砖上,手腕搭着湿冷的浴缸边缘。血混着水珠往下淌,在瓷砖缝里积成粘稠的暗红色。刀片还捏在指间,金属边缘的反光刺得眼睛发痛。
真奇怪,割下去的时候没觉得疼。
现在却像被火烧着,一跳一跳地灼进骨头里。
凌晨三点
我盯着天花板裂缝。月光把血迹照成发亮的漆黑色。
疼。
疼得睡不着。
每一次心跳都扯着腕上的伤口,像有锈钉子往肉里拧。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班级群的消息弹出来,有人发了张模糊的偷拍照。
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周叙白的外套披在林星望肩上。他低头凑在林星望耳边说话,侧脸线条温柔得能杀人。
我猛地把手机砸向墙壁。
塑料外壳炸开的脆响里,黑暗重新吞没房间。
可那画面钉死在视网膜上——周叙白的手指插在林星望发间,指尖缠着一缕柔软的黑发。
那是他碰过我的地方。
体育课后递乌龙茶时,他蹭过我手背的指关节。
我发疯似的用受伤的手腕去磨粗糙的水泥墙。
新绽开的皮肉火辣辣地烧起来。
疼才好。
疼才能盖住心口那个腐烂的空洞。
清晨
校服袖口磨着伤口,每走一步都像被钢丝刷刮骨。
教室后门站着几个人。周叙白背对我,正把一盒牛奶插好吸管递给林星望。草莓味的,纸盒上印着傻气的粉色奶牛。
“小心烫。”他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带着笑。
林星望耳尖泛红,低头咬住吸管时,嘴唇蹭过周叙白来不及收回的指尖。
我撞开桌椅冲向后排垃圾桶。
酸腐的胃液混着胆汁涌上喉咙,吐出来的只有黄绿色的苦水。冷汗浸透的衬衫黏在背上,像层冰冷的尸衣。
“许青野?”周叙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死死抠着垃圾桶边缘,指甲在塑料盖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脸色这么差,发烧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贴上我的额头。
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我浑身一颤。
时间骤然凝固。
血液冲上耳膜轰轰作响。
他指尖残留着林星望嘴唇的触感,现在却贴在我的皮肤上。
恶心。
太恶心了。
我猛地挥开他的手。
力道太大,袖口蹭上去,露出底下渗血的纱布。
空气瞬间死寂。
周叙白的视线钉在我手腕上,瞳孔缩得极紧。
他嘴唇动了动,那个口型像在说“你……”
“别碰我!”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撞开他冲出门,走廊的风灌进喉咙像吞冰渣。
天台
生锈的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
我瘫坐在水泥地上,拆开被血浸透的纱布。伤口边缘翻着惨白的肉,深处凝着黑红的痂。
真丑。
像我的人生一样破烂不堪。
我从书包夹层摸出半包烟。最便宜的红梅,烟盒被血染脏了一角。
打火机咔哒响了七八次才燃起火苗。
第一口烟呛进肺里,咳得眼前发黑,手腕的伤疤跟着咳嗽的节奏裂开,温热的血顺着小臂往下淌。
疼得浑身发抖的时候,忽然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仓鼠。
有次它卡在跑轮里,腿骨折了,露出一点白森森的骨头茬。我哭着想给它包扎,它却拖着断腿拼命往角落钻,黑眼睛湿漉漉地缩成两个点。
我现在就是那只仓鼠。
躲在肮脏的阴影里舔伤口,连喊疼的资格都没有。
放学
车棚角落积着昨夜的雨水。
我蹲在阴影里等周叙白离开。
他们并肩推着自行车走出来。林星望围巾散了,周叙白很自然地停下来替他系。米白色羊绒围巾绕了两圈,尾端塞进林星望外套领口时,指尖蹭过他锁骨处的皮肤。
林星望仰着脸笑,睫毛上沾着路灯暖黄的光晕。
周叙白忽然低头,吻落在他带笑的眼角。
我低头啃咬手腕的纱布。
血腥味混着消毒水味在口腔里漫开。
新长的肉芽被牙齿撕开,铁锈味的暖流涌进喉管。
疼。
但比不过心口那把钝刀。
它正慢条斯理地旋拧着,把溃烂的创口搅成一团腐肉。
深夜
台灯的光晕下,我盯着拆开的纱布。
伤口边缘开始发黄,脓血黏着脏污的棉絮。
该换药了。
可我懒得动。
书桌抽屉深处锁着那本烧焦的日记。我撬开锁,把残破的纸页铺在灯下。焦黑的边缘卷曲着,像垂死的蝶翅。
2019牟11月6日阴
他打完球在喝矿泉水。喉结上下滚动时汗珠滑进衣领。我想舔掉那颗汗。
2019年11月7日雨
他收作业碰到我指尖。回家后我把那只手泡在热水里,皮肤烫红了也没舍得洗。
真脏啊。
这些字像蛆虫在纸页上蠕动。
我点燃最后一页日记。
火舌卷过“周叙白”三个字,灰烬落在化脓的伤口上。
滋啦一声轻响。
皮肉烧焦的糊味混着纸灰腾起,竟有种诡异的芬芳。
火苗舔上指尖时,手机屏幕亮了。
班级群的新照片弹出来——周叙白背着睡着的林星望,路灯把他们的影子融成完美的一团。
我笑着把燃烧的纸按进伤口。
皮肉灼烧的剧痛炸开时,终于盖过了心口永不止息的绞痛。
浓烟触发了火灾警报器。
震耳欲聋的尖啸声里,我蜷缩在满地灰烬中大口喘气。
手腕的创口糊着焦黑的纸灰,脓血正从边缘慢慢渗出来。
真可惜。
烧得不够深。
要是能烧穿这身肮脏的皮囊就好了。
把里面腐烂的、发臭的、名叫许青野的东西……
烧得干干净净。
溺亡者的自白
我沉在水底已经三分钟了。
浴缸的水很凉,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皮肤。我睁着眼睛,看着水面上的光晕扭曲变形,耳边只有沉闷的水流声和自己的心跳。
真安静啊。
比教室里安静,比天台上安静,比那个装满周叙白笑声的世界安静多了。
肺里的氧气一点点耗尽,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数着心跳,像在数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突然被人拽着头发提出水面。
"你他妈疯了?!"
我剧烈咳嗽着,水从鼻腔和喉咙里呛出来,眼前一片模糊。有人用力拍打我的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内脏震碎。
视线终于聚焦,周叙白的脸近在咫尺。他浑身湿透,白衬衫贴在身上,头发滴着水,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暴怒。
"你怎么进来的..."我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你室友给我打电话!说你在浴室里待了两个小时!"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晃,"许青野,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笑。真的。
原来我那个几乎没说过话的室友,也会注意到我的异常。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在意我是死是活。
"洗澡啊。"我扯了扯嘴角,"看不出来吗?"
水珠顺着我的睫毛往下掉,分不清是洗澡水还是眼泪。周叙白的表情变了,从愤怒变成某种更复杂的东西。他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你的手。"他说。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腕。泡得发白的伤口又裂开了,血丝在水里晕开,像红色的雾。
"不小心划的。"我说。
"不小心?"周叙白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那这些呢?"
他一把扯开我的衣领。锁骨和胸口上全是烟头烫伤的痕迹,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红肿着。
浴室里安静得可怕。
"为什么?"他问。
我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突然觉得很累。为什么要问呢?为什么要现在才看见呢?为什么要在我已经决定放弃一切的时候,突然出现,突然关心,突然...
"好玩啊。"我笑着说,"疼的时候,就想不到其他事情了。"
周叙白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撑着浴缸边缘想站起来,腿却一软。周叙白下意识伸手扶我,我躲开了。
"别碰我。"我说,"脏。"
这个字像一把刀,捅进我们之间的空气里。周叙白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垂下去。
"去医院。"他说。
"不用。"
"许青野!"
"我说了不用!"我猛地提高音量,声音在浴室里回荡,"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
周叙白愣住了。
对啊,你是我什么人呢?同学?朋友?还是那个...我偷偷喜欢了三年,却连正眼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的人?
"至少..."他的声音低下去,"至少让我帮你处理伤口。"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这个人,可以温柔地给林星望系围巾,可以背着他走过长长的校园路,却只能对我露出这种...近乎怜悯的表情。
"周叙白,"我轻声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在图书馆后巷,是我先向你告白,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但后来我明白了,"我继续说,"不会的。因为从头到尾,你眼里就没有过我。"
水珠从我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我盯着那滩水,想起那天在车棚看到的场景。周叙白低头吻林星望时,路灯的光也是这么映在地上的,温暖得像梦境。
而我站在阴影里,连踏进那片光亮的勇气都没有。
"许青野..."周叙白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走吧。"我打断他,"林星望该等急了。"
他站着没动。
"走啊!"我抓起洗手台上的玻璃杯砸过去,"滚!"
杯子在他脚边碎成无数片。周叙白终于动了,他转身离开浴室,脚步声渐渐远去。
大门关上的声音传来时,我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发抖的手腕。伤口又开始流血了,但我感觉不到疼。
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慢慢爬向那些玻璃碎片,捡起最锋利的一片。金属的腥味在口腔里漫开,我这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嘴唇。
玻璃划开皮肤的感觉很奇妙。先是凉,然后是热,最后才是疼。血涌出来,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和之前的水混在一起。
红色和透明,多漂亮的颜色。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多好啊,七秒之后,所有的痛苦都会忘记。
如果我也是条鱼就好了。
七秒之后,我就能忘记周叙白看着林星望时的眼神。
七秒之后,我就能忘记他指尖的温度。
七秒之后...我就能忘记,自己曾经那么卑微地,爱过一个人。
血越流越多,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好像有人把我抱起来,好像...有眼泪滴在我脸上。
是幻觉吧。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为我哭呢?
清醒梦·溺亡于光
我沉在浴缸底,睁眼看着水面晃动的光斑。手腕上的血像稀释的墨汁,在冷水里晕开成柔软的红色烟雾。真安静啊,连心跳声都模糊了。
门被撞开的巨响像是隔着一层厚玻璃。有人撕开水面,刺眼的光猛地扎进瞳孔。
"许青野——!"
周叙白的声音被水扭曲成怪异的调子。他把我拽出水面时,带起哗啦的水声。氧气呛进肺里,我蜷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血沫溅在瓷砖上,像凋零的梅花瓣。
"你疯了吗!"他跪在我面前,湿透的白衬衫黏在胸膛剧烈起伏。冰凉的指尖拂开我额前滴水的碎发,动作却顿住了——他看见了我锁骨上叠着烟疤的旧伤痕。
浴室顶灯的光晕在他头顶碎裂。我忽然笑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这次...没带林星望来?"
他瞳孔骤缩,像被烫到般收回手:"你在胡说什么?"
冷水顺着睫毛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我撑着浴缸边缘想站起来,被他一把按住。湿冷的掌心贴着我的肩膀,那温度让我想起图书馆后巷的黄昏——他沾着林星望泪水的手指,也是这样按着那个人的肩。
"别碰我。"我挥开他的手,指甲划过他手腕,"脏。"
这个字像淬毒的匕首。周叙白脸色瞬间惨白,喉结上下滚动:"跟我去医院。"
"去干什么?"我歪头看他,"看你怎么给林星望喂粥?还是看你们在急诊室接吻?"
"许青野!"他猛地攥住我受伤的手腕,纱布瞬间渗出血色,"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剧痛炸开的瞬间,我竟笑出声。多讽刺啊,他第一次主动碰我,是为了让我更疼。
"那该怎么说?"血顺着小臂滴进浴缸残余的水里,"恭喜你们终成眷属?"
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手指一根根松开。水珠顺着他颤抖的睫毛往下掉,分不清是浴缸水还是别的什么。
"那天在图书馆..."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你看见了是不是?"
心脏突然被无形的手攥紧。原来他知道。知道有个卑劣的偷窥者躲在书架后,看着他如何温柔地吻别人的额头。
"看见什么?"我扶着墙壁站起来,湿透的裤脚黏在腿上,"看见你怎么哄他?还是看见他抓着你袖子哭?"我逼近一步,血迹斑驳的脚掌在瓷砖留下猩红脚印,"周叙白,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他踉跄着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瓷砖墙。
"我在想..."我凑近他苍白的脸,呼吸喷在他颤抖的唇上,"要是那把美工刀再锋利点就好了。"
他瞳孔里映出我鬼魅般的笑:"这样就能割开喉咙,不用再看见你们。"
死寂在浴室蔓延。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砸在水面:咚。咚。咚。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终于挤出声音,指尖掐进掌心,"星望他..."
"他抑郁症发作了是吗?"我笑着截断他的话,从浴缸边缘摸出半包泡烂的红梅烟,"他需要你抱他是吗?他离了你就活不下去是吗?"烟盒在掌心捏成一团污糟的纸浆,"多可怜啊周叙白,全世界只有你能当救世主。"
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那我呢?"我轻声问,血珠顺着指尖滴在他雪白的球鞋上,"我烂在这滩血水里的时候,你的救赎呢?"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让我沉溺三年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我读不懂的痛苦。多可笑,明明被捅穿心脏的是我,他却露出中刀的表情。
"滚吧。"我转身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哗冲淡瓷砖上的血迹,"林星望该等急了。"
水流声中,我听见衣料摩擦的细响。余光瞥见他弯腰捡起什么——是我泡在水里的手机。屏幕碎裂的蛛网间,还定格着班级群那张偷拍照:周叙白背着熟睡的林星望,路灯把他们的影子融成完美的一团。
他指尖抚过屏幕裂痕,突然把手机狠狠砸向墙壁!
"你满意了?!"他红着眼睛抓住我肩膀嘶吼,"看到我这样你就...!"
尾音戛然而止。他看见我左手握着的刀片。银色金属抵在颈动脉上,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松手。"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像被冻住般僵在原地,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当啷一声,刀片掉进积水里。我趁他失神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出浴室,反锁上门。
"许青野!开门!"拳头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你他妈把门打开!"
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门板随着他的撞击剧烈震动,像濒死的心脏。手腕的伤口裂得更深了,血汩汩涌出,在积水里蜿蜒成诡谲的图案。
真暖和啊。原来血流干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撞击声突然停了。死寂中传来他嘶哑的哽咽:"算我求你...开门好不好..."
多可笑。这是他第一次求我,却是为了阻止我死。
我摸索着捡起浸血的刀片。金属凉意刺进指尖时,突然想起高一开学那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逆光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阳光给他睫毛镀上金边,我躲在教室最后一排,在作业本角落写下人生第一句痴心妄想——
想和你在一起
刀片割开皮肉时几乎没感觉到疼。温暖的液体漫过锁骨,像被人轻轻拥抱。门外传来他用身体撞门的闷响,还有变了调的哭喊,忽近忽远,像隔着一整个星系。
黑暗温柔地漫上来。最后的光影里,我看见十七岁的自己躲在梧桐树后,偷看篮球场上耀眼的少年。风吹落满树金黄,一片落叶打着旋儿停在他汗湿的额发上。
真好啊。要是能永远停在那一刻就好了。
指尖触到泡烂的烟盒。我用尽最后力气抽出仅存的那支红梅,咬在齿间。打火机咔哒燃起的瞬间,浓稠的黑暗彻底吞没了意识。
火光摇曳着,映亮满室血水。
门外突然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金属摩擦声。
可惜啊。
这次真的...等不到了。
殡仪馆的告别厅冷得像冰窖。周叙白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黑白照片里少年苍白的笑脸。
"抑郁症。"班主任红着眼睛对吊唁者解释,"多好的孩子啊..."
林星望把白菊放在棺木旁,转头看见周叙白腕上渗血的纱布。"哥..."他担忧地去碰他的手,却被猛地甩开。
"别碰我。"周叙白的声音冻着冰碴。
葬礼结束时下起了雨。周叙白淋着雨走到焚化炉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迷你乌龙茶,轻轻放在即将推进炉子的棺木上。
铁门关闭的瞬间,他对着熊熊火光轻声说:
"现在...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火舌卷过塑料瓶,腾起幽蓝的焰。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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