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糟糕的我【合集】 > 第126章 周燃(番外)

第126章 周燃(番外)

定位

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我正把最后一块冰丢进杯子里。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撞上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某种不详的碎裂前兆。

「19:23 到家了吗?」

陈屿的名字跳出来,后面跟着那行再熟悉不过的问句。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酒吧迷离的紫红色灯光在玻璃杯壁上流淌,映着我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扼住,呼吸滞涩了一瞬。

“燃哥,发什么呆?喝啊!”李浩的酒杯重重磕在桌面上,带着点微醺的亢奋,“刚说到哪儿了?对,那傻X客户……”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拇指飞快划过屏幕,熄灭那刺眼的光。反手将手机扣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啪”一声轻响,像给自己盖上了一块遮羞布。指尖残留着屏幕的凉意,心里却烧着一团无名火,闷得慌。

李浩还在唾沫横飞,讲着那个我已经听过三遍的、并不好笑的项目笑话。背景音乐是震耳欲聋的电子鼓点,周围是喧嚣的人声和碰杯的脆响。但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唯一能清晰听见的,是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沉重而急促,像擂着一面破鼓。

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捏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直到冰凉的液体浸透了掌心,黏腻冰冷。杯壁上的水痕蜿蜒而下,像一条条冰冷的泪痕。

嗡——

掌心下的手机,隔着桌面传来沉闷的震动。

来了。

像等待已久的审判锤终于落下。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压不下胃里那块烧红的烙铁。它沉甸甸地坠在那里,灼烧着内脏。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裹挟着辛辣,一路烧下去,非但没浇灭那团火,反而像泼了油,烧得更旺。

解锁屏幕。刺眼的光让我眯了眯眼。

「19:25 定位显示你在蓝调酒吧?」

果然。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我敏感的神经末梢。一股混合着愤怒、被侵犯的耻辱和深深无力的窒息感猛地冲上头顶!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捏碎这该死的金属盒子!

“操!” 我低骂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

“啊?燃哥你说啥?” 李浩探过头,醉眼朦胧地看着我,“谁惹你了?”

“没谁!” 我几乎是吼回去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自己都厌恶的烦躁。把手机粗暴地塞进裤兜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个无处不在的窥探。“公司破群,没完没了!” 又一个谎言,轻车熟路,却带着铁锈般的苦涩味道。

李浩被我吼得愣了一下,随即又嘿嘿笑起来,没心没肺地继续他的话题。

我靠在冰冷的卡座靠背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舞池里扭动的人群,扫过吧台边调笑的男女。威士忌在胃里翻搅,冰块的寒气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裤兜里的手机像个滚烫的烙铁,贴着我的大腿,时刻提醒着我,无论我在哪里,在做什么,都有一双眼睛,在屏幕的另一端,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个代表我的、该死的、移动的小蓝点。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陈屿曾经控诉我的“原则”,像幽灵一样在耳边回响。我承认,我贪恋自由,界限感模糊,和前女友梅梅偶尔的联系也的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可这他妈就成了他把我当犯人一样监控的理由?!

查手机,翻记录,质问每一个通话……这些我都忍了,甚至带着一丝理亏的纵容。可定位?他什么时候装的定位软件?!他是不是在我车上也动了手脚?家里呢?是不是也布满了那些该死的、看不见的“眼睛”?!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瞬间点燃了更深的恐惧和暴怒!

我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像汽油浇在心头那团火上。

酒吧的空气突然变得无比粘稠,震耳的音乐像重锤砸在耳膜上,周围的笑脸都显得扭曲而狰狞。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我!逃离这个喧嚣的地方,更逃离那个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耗子,” 我声音沙哑地打断李浩的喋喋不休,撑着桌子站起来,身体因为酒意和愤怒微微晃了一下,“……我先撤了。”

“啊?这么早?” 李浩一脸错愕,“这才哪到哪?说好不醉不归呢?”

“头疼。” 我甩下两个字,几乎是落荒而逃,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门口大步走去。身后李浩的叫嚷被淹没在巨大的音乐声浪里。

推开沉重的隔音门,夜晚带着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让我滚烫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瞬。

我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看着眼前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城市,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冰冷。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中央的小丑,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穿透性的审视。

裤兜里的手机,像一颗定时炸弹,安静地蛰伏着。

我掏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陈屿那条质问的定位消息上。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冲动,点开了那个隐藏的、从未被我删除的定位共享APP。

加载的圆圈转动。

地图界面展开。

一个刺目的、代表我的红色小点,清晰地钉在“蓝调酒吧”的坐标上。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一个代表着陈屿的蓝色小点,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个名为“家”的地方。

他就在那里。

像一只守在蛛网中心的蜘蛛。

安静地。

冰冷地。

看着地图上代表我的红点,一点一点地……移动。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结成冰。

我抬起头,望向公寓所在的方向,高楼林立,灯火万家,却找不到属于我们的那一盏。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

发动车子,引擎低吼着汇入夜晚的车河。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飞速倒退,像一条条彩色的鞭子抽打着我的神经。

目的地明确。

那个布满了监控和猜忌的“家”。

那个让我越来越感到窒息的地方。

那个……此刻正有一个男人,用冰冷的科技手段,死死锁定了我归途的地方。

油门被我踩得很深。车子像离弦的箭,朝着那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疾驰而去。

电话

浴室的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战场。沉闷的巨响在狭小空间里回荡,像一颗子弹射穿了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任由滚烫的水流从头顶冲刷而下,试图洗掉脸上残留的酒气,洗掉陈屿指尖抓挠留下的刺痛感,洗掉……那句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的“脏”。

“恶心……”

这个词还黏在我的舌尖,带着一种自我毁灭般的快意和冰冷的余毒。镜面被水汽氤氲,模糊地映出一个同样狼狈的影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眼底是浓重的阴影和未散的怒火,下巴绷得像块石头。周燃?那个曾经觉得爱就该像烈酒般痛快的周燃?现在只剩下一头被逼到墙角、口不择言的困兽。

“操!” 我狠狠一拳砸在湿滑的瓷砖上,指关节传来的钝痛让我稍微清醒。水冲进眼睛,又涩又疼。外面死寂一片,比刚才的嘶吼更可怕。我知道陈屿就在外面,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或者……一座已经冷却的废墟。那条该死的“今晚很棒”的信息!赵阳那傻逼喝多了在群里艾特我发疯,怎么偏偏就被他看到了?解释?在他那种状态下,任何解释都是火上浇油,都是他疯狂猜忌的佐证。

他翻我手机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被发现,都是一场灾难。现在呢?定位?家里是不是也装了那些看不见的眼睛?这个念头像冰锥,刺进我紧绷的神经。家?这地方早就不是家了。是陈屿精心打造的审讯室,我是那个24小时被怀疑、被监控的嫌疑人。他的爱像藤蔓,最初是温柔的缠绕,现在却勒得我喘不过气,每一根藤条上都长满了名为“不信任”的尖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玻璃渣。

水声哗哗。我闭上眼,想把外面那个人,那个冰冷的“家”,那些臆想中的监控画面都驱逐出去。我需要空气,真正的空气。离开这里,哪怕只是几个小时。

关掉水阀,扯过浴巾胡乱擦干。动作机械迅速,带着逃离的迫切。换上衣服时,我刻意避开了陈屿喜欢的款式,选了件最旧的外套。打开门,浴室的热气涌出,撞上客厅冰冷的空气。

陈屿还坐在沙发上,姿势几乎没变。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凝固在昏暗中。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手死死攥着放在膝盖上。手机屏幕幽幽亮着,光映着他惨白的侧脸——那条信息,大概还像毒蛇一样盘踞在那里。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疼得几乎迈不动步子。那个曾经让我心疼、想捧在手心里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但下一秒,那窒息的感觉再次铺天盖地涌来。那些质问,那句“恶心”,还有他此刻沉默中酝酿的绝望和指控……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必须走。

目不斜视地走向玄关,拿起车钥匙。金属的冰冷触感让混乱的头脑稍定。

“你去哪?”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强撑的平静。他没抬头。

脚步顿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解释?告诉他我只是想出去透口气?告诉他我快被逼疯了?不,没用的。在他听来,任何离开的理由都是去找别人,都是背叛的铁证。

“出去。”我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紧绷。没有多余,拒绝给予任何信息。既然认定我“脏”,那就这样吧。拉开门,夜晚带着寒意的风猛地灌进来,吹散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酒气和绝望的味道。

“砰。”

门在我身后关上。将那牢笼彻底隔绝。

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车子驶出车库,汇入夜晚流光溢彩的车河。车窗摇下,冷风瞬间灌满车厢,吹得头发乱飞,也吹得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没有目的地。只是想开,一直开,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

霓虹灯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光影切割着脸。紧绷的神经在引擎节奏和冷风刺激下,一点点松弛,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空落和茫然。指尖无意识敲打方向盘,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刚才的一切——他惨白的脸,那句“恶心”,自己砸在瓷砖上的拳头。

路边,“蓝调酒吧”的招牌再次闯入视线。一个急打方向,车子粗暴地停在路边。

推开厚重的门,震耳的音乐和混杂着烟酒香水味的热浪瞬间将我吞没。人声鼎沸,光影迷乱。这才是活着的世界,嘈杂混乱却真实。没有监控,没有质问。

径直走到吧台最角落,重重坐下。“威士忌,双份,不加冰。”声音淹没在音乐里。

琥珀色液体推到面前。仰头灌下一大口,灼热的液体像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近乎麻木的灼痛。很好。就要这种烧灼感。

“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一个带笑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侧过头。一个陌生男人端着酒杯,不知何时坐到旁边高脚凳上。灯光下笑容明朗,眼神带着探寻。标准的搭讪。

要在平时,我或许会敷衍或无视。但此刻,酒精开始上头,理智的弦本就摇摇欲坠。更重要的,一种近乎报复性的冲动在血液里叫嚣——陈屿,你不是怀疑我吗?你不是觉得我随时会跟别人“很棒”吗?

呵。

我扯出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没有推开他,反而举了举杯子,眼神带着酒精浸泡后的挑衅和放纵。“怎么,想陪我喝?”

陌生男人笑容加深,自然地凑近些,拿起酒杯碰了下我的杯壁。“荣幸之至。看你心情不太好?聊聊?”

他的气息带着须后水味道,有点侵略性。身体靠得很近,手臂若有若无蹭过我胳膊。一种混合着酒精、陌生荷尔蒙和自毁倾向的情绪在发酵。我任由他靠近,甚至微微侧身,让这暧昧距离更理所当然。杯中的酒液晃动着,倒映着头顶旋转的彩光,也倒映出我自己那双空洞又疯狂的眼睛。

聊什么?聊我那令人窒息的爱人?聊那些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聊那句像刀子一样的“恶心”?

去他妈的。

就在我准备开口,说出些带着酒精和恶意的话时——

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铃声,是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固执地穿透酒吧的喧嚣和酒精的迷障,像某种不祥的鼓点,狠狠敲在我的神经上!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放纵念头,瞬间凝固!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几乎要搭上对方肩膀的手臂,身体也下意识向后撤开,拉开了那危险的暧昧距离。搭讪的男人愣了一下,脸上闪过错愕和不满。

我根本顾不上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是他!

只能是陈屿!

在这个时间,在我刚刚逃离那个地方不到一小时……他打来了。

他想干什么?质问我又在哪里鬼混?还是……道歉?求我回去?或者,更糟?那些臆想中的监控画面是不是又在他眼前轮播,让他再次陷入疯狂的臆想?

手机还在口袋里固执地震动着,贴着大腿的皮肤,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麻痒。每一次震动,都像重锤砸在紧绷的神经上。酒吧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持续不断的、催命般的震动声。

我僵硬地坐在那里,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玻璃杯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喝下去的酒精在胃里翻江倒海,带来的不是麻木,而是更深的混乱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

接?还是不接?

屏幕上,“陈屿”两个字,在迷离的光线下,像两簇幽幽燃烧的、即将燎原的鬼火。

爆发与决裂

手机在掌心震动,像握着一颗即将引爆的手雷。酒吧的喧嚣突然变得遥远,耳边只剩下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

"喂?"我按下接听键,声音刻意压过背景音乐。

"周燃!!"陈屿的尖叫从听筒里炸开,尖锐得几乎刺穿耳膜,"你在哪?!你跟谁在一起?!那个叫你'燃哥'的是谁?!是不是那个'今晚很棒'的贱人?!"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搭讪的男人被我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酒杯差点打翻。周围几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他妈有完没完?"我压低声音,牙齿几乎咬碎,"跟踪定位还不够,现在又要监听我打电话?"

"定位?!"他的声音扭曲变形,"对!我就是疯子!被你逼疯的!'今晚很棒'?周燃!你他妈跟谁'很棒'?!兄弟局?哈!好一个兄弟局!"

血液轰地冲上头顶。我攥着手机冲出酒吧,冷风像耳光一样抽在脸上。霓虹灯在视线里扭曲成一片光晕。

"就是个普通朋友!喝多了随便发一句你也当真?你能不能别整天疑神疑鬼像个疯子!"

"疯子?对!我就是疯子!被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兄弟'逼疯的!"他的声音突然哽咽,"XX酒店!你现在是不是在XX酒店?!你和那个贱人要去开房是不是?!"

酒店?我愣在原地。定位显示我在酒店?这他妈怎么回事?

转头看向酒吧招牌——"蓝调酒吧&酒店"。操。这破酒吧楼上就是客房。

"陈屿,"我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肮脏的东西还有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他崩溃的抽泣声。

我抬头看了看酒吧二楼亮着灯的窗户,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攫住我。

"既然你这么想抓奸,这么想看我'开房'——"我一字一句地说,"好。如你所愿。我现在就在XX酒店。1907号房。门没锁。有种你现在就来!亲眼看看我他妈是不是在跟别人上床!"

挂断电话的瞬间,酒劲混合着暴怒在血管里横冲直撞。我冲回酒吧,在搭讪男人错愕的目光中抓起外套,甩下一叠钞票。

"1907号房。"我对前台说,声音嘶哑,"现在开。"

---

酒店房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我像被抽空所有力气般靠在墙上。1907号房,豪华大床房,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浴室玻璃门敞开着,一览无余。

空荡荡的,就像我现在空荡荡的脑子。

手机又震动起来。梅梅的名字跳在屏幕上。我直接关机,把手机扔到床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是想用最极端的方式撕碎陈屿的猜忌?或者……只是受够了这场永无止境的互相折磨?

窗外,城市灯火像一片坠落的星河。我解开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这个房间太大,天花板太低,空气太稀薄。

直到——

"砰!!!"

门被踹开的巨响震得整个房间都在颤抖。我猛地转身,看见陈屿站在洞开的门口,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赤红的眼睛,糊满泪水的脸,拖鞋上沾着泥水,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疯狂扫过房间每个角落——床,浴室,衣柜——最后钉在我身上。那眼神从狂怒到困惑,再到一种可怕的、破碎的空白。

"……一个人?"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我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满意了吗?亲眼看到了?"

他的身体晃了晃,手指抓住门框才没跪下去。我突然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淤青——是洗胃留下的吗?胃部猛地绞痛起来。

"定位在酒店,就是我开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钝刀割肉,"陈屿,在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要我离开你的视线,就必然在做背叛你的事?"

他没有回答。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和惊呼。酒店保安冲过来,看着被踹坏的门锁,又看看我们俩。

"先生!怎么回事?需要报警吗?"

陈屿像没听见一样,眼睛始终盯着我。那里面有太多东西:恨,爱,羞耻,绝望。我突然不敢与他对视。

"周燃,"他轻声说,"我们完了。"

五个字。轻飘飘的五个字。却像五颗子弹,精准地击穿我的心脏。

他转身要走,我下意识伸手去抓。混乱中,我的手机从床上滑落——

"啪嚓!"

屏幕朝下,摔在坚硬的地毯上。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整个屏幕,就像我们的关系,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陈屿看着那部手机,那部我送他的生日礼物,那部存着我们所有甜蜜回忆的手机,那部他用来监控我的工具。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

"正好。"他轻声说,"都碎了。"

然后他走了。真的走了。没再看我一眼。保安追着他要赔偿,走廊里一片混乱。而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突然意识到: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从来都不是。

病房里的他

西装革履站在病房门口,像个走错片场的小丑。手里捏着刚签完的融资协议文件夹,冰凉的硬壳边缘硌着掌心。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混合着陈屿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绝望尘埃的气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助理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周总,下午的董事会……”

“推迟。”我打断她,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干涩。挂断电话,金属机身贴着发烫的耳廓。

梅梅坐在病房外的塑料椅上,像一朵被暴雨打蔫的花。看见我,她猛地站起来,眼圈通红,嘴唇哆嗦着:“他……他洗了胃……医生说要观察……”

“嗯。”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目光越过她,落在病房门那块磨砂玻璃上。里面人影模糊晃动,仪器发出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像在给什么倒计时。

“他吞了一整瓶安眠药!就在你家飘窗上!”梅梅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控诉,“周燃!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文件夹的硬壳边缘更深地陷入掌心。做了什么?那句“恶心”?医院门口的转身?还是更早之前,那些数不清的争吵、监控、和那句“我们完了”?

“他需要静养。”我避开她的质问,声音像在谈判桌上一样平稳,只有自己知道里面有多少裂痕,“费用我会负责。”

梅梅像被刺了一下,眼泪汹涌而出:“谁要你的钱!他差点死了!周燃!他差点就死了你懂不懂?!”

懂。怎么不懂。胃里那块烧红的烙铁又回来了,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痉挛。但我只是侧过身,让开通道给推着器械车的护士。护士推门进去的瞬间,门缝开大了些。

我看见他了。

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像一片随时会碎掉的枯叶。脸色是死人般的灰败,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连着输液管。头发汗湿地贴在额头上,眼睛紧闭着,睫毛却在不安地颤动,像陷入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和记忆中那个歇斯底里砸摄像头、在酒店门口像个疯子一样扑过来的陈屿,判若两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捏着文件夹的手指用力到失去知觉,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西装笔挺的铁灰色线条,此刻像沉重的枷锁,勒得我喘不过气。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悔恨和灭顶无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冷静!

走进去。

抱住他。

告诉他我错了。

告诉他那句“恶心”不是真的。

告诉他……

脚步却像被焊死在冰冷的地砖上。

进去说什么?看着他手腕上洗胃留下的淤青和针孔?面对他醒来后可能更疯狂的质问和绝望?重温那些监控、定位和那句“脏”带来的窒息感?然后呢?继续在那个布满电子眼的牢笼里互相折磨,直到把彼此彻底耗干,变成两具行尸走肉?

梅梅还在旁边压抑地抽泣,像背景音里绝望的伴奏。

护士拉上了隔帘,挡住了那张灰败的脸。门缝合拢,最后一丝景象被切断。

“醒了……通知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像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然后,我转过身,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冰冷、决绝的回响。一步,一步,背离那扇门,背离那个在死亡边缘挣扎了一圈的人。

铁灰色的西装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电梯口的反光里。

走进电梯,金属门缓缓合拢,像合上一口巨大的棺材。镜面里映出我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睛。电梯下行带来的失重感,像极了那天陈屿坠楼时,我跪在警戒线外感受到的、灵魂被抽离的眩晕。

手机震动,是助理:“周总,董事会改到明天上午十点,您看……”

“安排。” 声音依旧平稳。只有攥着文件夹、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冰山下的惊涛骇浪。

走出医院大门,正午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昂贵的真皮座椅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发动引擎,空调出风口吹出强劲的冷风。

后视镜里,医院那栋白色的大楼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我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咆哮着冲出去,汇入车流。速度表指针不断攀升,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成模糊的色块,像要甩掉什么跗骨之蛆。

可无论开得多快,后视镜里那片刺目的白,和病房门缝里那张灰败的脸,都死死地钉在视网膜上。

还有那句无声的诘问,在密闭的车厢里,在引擎的轰鸣中,反复回响,震耳欲聋:

周燃,你到底……做了什么?

枯树

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项目经理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PPT上跳跃的彩色图表模糊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光斑。

“……Q3增长的瓶颈在于用户留存,我们建议……” 项目经理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激昂。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会议桌面上敲击,节奏杂乱。胃里那块熟悉的烙铁又烧了起来,灼热感直冲喉咙。不是因为咖啡,也不是因为没吃早餐。是因为从昨天下午开始,右眼皮就毫无征兆地狂跳,像被一只不安分的手指反复戳着。

“周总?”项目经理的声音迟疑地停下,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瞬间失血的脸上。我甚至能感觉到额角渗出的冷汗,正沿着发际线缓慢滑下。

“……继续。”我端起冰水猛灌一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翻涌和那阵毫无缘由的心悸。冰水滑下去,非但没浇灭那团火,反而激得胃部一阵痉挛。眼前闪过医院病房门缝里那张灰败的脸,随即又被我强行按灭。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草草收场。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会议室的,脚步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仓惶。没有回办公室,径直走向消防通道。推开沉重的防火门,狭小、封闭的楼梯间里只有应急灯惨绿的光线。灰尘和旧油漆的味道呛入鼻腔。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昂贵的西装裤蹭上灰尘也浑然不觉。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打火机却连按了好几次才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噬骨的冰冷和慌乱。

陈屿……

这个名字,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抽痛。

自从医院那次冰冷的转身,我强迫自己割断了所有联系。拉黑,删除,像处理掉一件沾染了致命病毒的物品。我用繁重到窒息的工作填满每一分钟,用酒精和喧嚣麻痹夜晚的空洞。我以为自己成功了。我以为已经把他,连同那段扭曲的、令人窒息的关系,彻底封存在了记忆的坟墓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这个名字会带着如此毁灭性的力量卷土重来?为什么心会这么慌?这么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点点收紧,挤压出所有氧气。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持续的、沉闷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烦躁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梅梅”的名字。

梅梅?

她找我干什么?

关于……陈屿?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却迟迟不敢按下。仿佛接通这个电话,就会打开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我无法承受的灾难。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

最终,我还是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燃……” 电话那头,梅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嚎啕大哭后的崩溃边缘。“……周燃……你……你快来……”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抽泣切割得破碎不堪。

“……陈屿……陈屿他……” 梅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尖利,“……他走了……他……跳楼了……”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手机从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如同那天在酒店走廊里被他摔碎的那一部。

跳……楼?

这两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在空白的脑海里疯狂旋转、放大,最终炸裂!

不!

不可能!

那个疯子!那个控制狂!他怎么可能……他怎么敢?!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结!周燃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灭火器,发出巨大的哐当声!他顾不上捡手机,也顾不上被灰尘弄脏的西装,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困兽,发疯一样撞开消防门,冲了出去!

电梯?太慢了!

他冲向安全楼梯!一步三阶!皮鞋在台阶上发出沉重而杂乱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像他此刻疯狂擂动的心跳!

不可能的!

一定是梅梅弄错了!

一定是陈屿那个混蛋又在耍什么花招!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他回去!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对!一定是这样!

他那么怕死!那么自私!他怎么会……

“砰!” 他重重推开公寓楼底层的防火门,刺眼的阳光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楼外已经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警灯闪烁的红蓝光芒刺目地旋转着,将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诡异而扭曲。

人群的中心,被黄色的警戒线围了起来。地上……盖着一块……刺目的白布。

白布下,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不成人形的轮廓。边缘处,似乎洇开了一小片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周燃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

所有的自我欺骗,所有的侥幸心理,在看到那块白布的瞬间,被彻底、残忍地击得粉碎!

世界天旋地转!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弯腰,扶着冰冷的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陈屿……”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无视了警戒线和警察的呵斥,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刺目的白布挪过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踩在自己早已碎裂的心上。

他看到了。

白布没有完全盖住的一只脚。

穿着……那双可笑的、沾着灰尘的……拖鞋。

那天晚上,他就是穿着这双拖鞋,像个疯子一样冲出去“抓奸”,最后狼狈地摔倒在酒店的地毯上。

现在……它也沾染了尘土……和……血。

“先生!你不能进去!” 一个警察拦住了他,语气严厉。

周燃像是没听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拖鞋,赤红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燃烧着一种毁灭性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让开……” 声音嘶哑,低沉,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周燃!” 梅梅凄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哭得几乎昏厥,被一个女警搀扶着,脸上是彻底的崩溃和绝望。“……是他……是他……他留了……东西……给你的……” 她颤抖着手,指向旁边一个警察手里拿着的透明证物袋。

证物袋里,是一张被揉皱又似乎被小心展开过的纸。上面是周燃无比熟悉的、陈屿那带着点潦草却依旧好看的字迹。

只有短短半句话,被泪水晕开,墨迹模糊,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燃的视网膜上:

“燃,对不起。我终于……不再‘恶心’你了。这次……是真的……”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周燃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和毁灭一切的绝望!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就在那片刺目的白布旁边!

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撕裂、被掏空的、灭顶的剧痛!

他错了!

他错了!!!

他以为的逃离,他以为的解脱,他以为的“结束”……原来都是自欺欺人!他从未真正逃离!那个叫陈屿的疯子,早已用最扭曲的方式,将根须深深扎进了他的血肉和灵魂!

他恨他的猜忌,恨他的监控,恨他的歇斯底里!可更恨的……是他自己!

恨自己那句冰冷的“恶心”!

恨自己医院门口那决绝的转身!

恨自己那通划清界限的电话!

恨自己……从未真正理解过,那疯狂背后,是怎样一个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只渴望抓住一点爱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恶心”?

真正恶心的,是他自己!

是他亲手,用冷漠和厌弃,将那个早已站在悬崖边的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陈屿……陈屿……” 他像疯了一样,用额头狠狠撞击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泪水混合着额头上渗出的血,糊了满脸,狰狞可怖。“……回来!你他妈给我回来!我错了!我错了啊——!!!”

嘶吼声在警戒线内外回荡,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和悔恨。周围的人群寂静无声,只有警灯在无声地旋转,红蓝光芒交替打在他疯狂自残的身体和地上那片刺目的白布上。

梅梅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哭得更凶了,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

警察上前试图控制住失控的周燃,却被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甩开!他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向那片白布!仿佛只要触碰到,就能挽回什么!

“放开我!让我看看他!让我看看他!!” 他嘶吼着,目眦欲裂,像一头彻底失去幼崽的、陷入疯狂的野兽。

混乱中,更多的警察冲上来,死死地按住了他。他被强行拖离那片区域,拖离那个他亲手造就的、无法挽回的结局。他的身体被制服,可那凄厉的、充满无尽悔恨的嘶吼,却像诅咒一样,久久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

---

混乱,嘈杂,冰冷的手铐边缘硌着手腕的皮肤。警察的问话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模糊不清地灌进耳朵。

“……你和死者什么关系?”

“……最后联系是什么时候?”

“……是否知道他近期精神状态?”

我只是机械地摇头,点头,或者发出毫无意义的单音节。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视线无法聚焦,眼前晃动着刺目的警灯、警察严肃的脸、梅梅哭肿的眼睛,还有……地上那片刺目的、不断在视野里无限放大的白布。

那片白布下,盖着陈屿。

那个曾经鲜活、炽热、偏执、最终被他逼到绝路的陈屿。

那个穿着可笑拖鞋,摔倒在酒店地毯上,手腕缠着洗胃纱布的陈屿。

那个……被他亲口判定为“恶心”,然后彻底抛弃的陈屿。

“周先生?周先生!” 警察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丝不耐,“请你配合!我们需要了解情况!”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他。了解情况?了解什么?了解我是如何一步步把他推下去的吗?了解那句“恶心”是怎么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吗?了解我站在病房门口,像个懦夫一样转身离开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吗?

“……他恨我。” 一个干涩的、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警察愣了一下,和旁边的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

笔录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警察离开前,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公事公办的审视,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梅梅被她的家人近乎架着带走了,离开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悲伤、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疲惫,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我没有走。

警戒线依旧拉着,像一道无形的、隔绝生死的鸿沟。那片刺目的白布,在初冬傍晚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冰冷、孤寂。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零星几个好事者还在远处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我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僵直地站在警戒线外。昂贵的铁灰色西装沾满了灰尘、血污(额头上自残撞破的伤口已经凝固)和干涸的泪痕,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个巨大的讽刺。

身体里的力量仿佛被彻底抽干了,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一种沉重的、足以将灵魂都碾成齑粉的疲惫。悔恨,像无数条带着倒刺的毒藤,缠绕着我的心脏,疯狂地收紧、撕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剧痛!

那句遗言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脑海里:

“燃,对不起。我终于……不再‘恶心’你了。这次……是真的……”

“不再恶心你”……

“这次是真的”……

他是在用生命,向我证明他最后的“成全”?还是在用最惨烈的方式,控诉我那句“恶心”带来的毁灭性伤害?

“啊……”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溢出。我猛地抬手,狠狠捂住嘴,试图阻止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更凄厉的悲鸣。身体因为强忍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目光,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越过冰冷的警戒线,越过那片刺目的白布,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公寓楼的高层。在那片冰冷的、整齐排列的窗户中,我精准地找到了那扇窗。

那是我们的“家”。

那个曾经充满了争吵、监控、歇斯底里,也曾经有过短暂甜蜜的牢笼。

此刻,那扇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失去了所有光亮的、空洞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片狼藉和绝望。

我记得。

我记得陈屿总喜欢坐在那个飘窗上,蜷着腿,看着窗外。有时是发呆,有时是在等我回来。阳光好的时候,会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会指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说:“你看它,像不像在等春天?”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争吵前,他也是坐在那里,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幽灵,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窗外……就是这棵树。

冬天的时候,枯瘦的枝桠会伸向灰暗的天空,像无数只绝望的手。

现在……

他是不是也曾站在那扇窗前,最后一次看着这冰冷的世界?

看着楼下这片他即将坠落的地方?

他当时……在想什么?

是不是也看到了……这棵枯树?

“枯……树……”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我。我踉跄着,拨开已经有些松垮的警戒线(看守的警察似乎去处理别的事了),像梦游一般,朝着那棵位于公寓楼侧面的枯树走去。

树下,阴影浓重。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就在那虬结、裸露的树根旁,在冰冷的泥土和枯叶上——

我看到了。

一个白色的小药瓶。

瓶盖是打开的。

里面空空如也。

药瓶旁边,散落着几粒小小的、白色的药片。它们沾着泥土和枯叶的碎屑,像被遗弃的、冰冷的石子。

是陈屿那天在医院拒绝吃的抗抑郁药?

还是……别的什么?比如……他第一次自杀时吞下的那种安眠药?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以近乎炸裂的力度疯狂擂动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四肢百骸冻结!

我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我颤抖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地颤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恐惧,轻轻地、极其小心地,触碰到了那个空荡荡的药瓶。

冰凉的塑料触感,像陈屿最后冰冷的指尖。

“……”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痛苦到扭曲的抽气声。我猛地攥紧了那个空瓶!像是要抓住什么早已消逝的东西!像是要把它嵌入自己的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我读懂了这空药瓶和散落药片的无声控诉。读懂了这枯树下“遗物”的象征意义——也许他最后曾坐在这里?看着这棵树?思考着生与死?然后,最终走向了那扇窗?

读懂了那半句遗书背后彻底的绝望和……解脱。读懂了陈屿最后的选择——不是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对这片再也无法忍受的黑暗,做出的最终告别。

是我。

是我周燃。

用那句“恶心”,用那冰冷的漠视,用那划清界限的宣告,亲手拧开了陈屿走向深渊的最后一道闸门。是我,把他逼到了这棵枯树下,逼到了那扇敞开的窗前!

悔恨,像无数条带着倒刺的毒藤,缠绕着我的心脏,疯狂地收紧、撕扯!每一根倒刺都带出血淋淋的回忆!每一次撕扯都是凌迟般的剧痛!比额头上撞击的伤口痛千万倍!

“对不起……陈屿……对不起……” 压抑的、泣血的呜咽,混合着绝望的泪水,从我死死抵着粗糙树干的齿缝间溢出,破碎不堪。“……是我错了……是我……把你逼成了这样……是我杀了你……是我……”

寒风卷起更多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像是在回应我迟来的、毫无意义的忏悔。

空荡的药瓶死死攥在掌心,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悔恨彻底洞穿的、永恒的剧痛。那痛楚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几乎要撕裂我的意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逃离这无法承受的现实,逃离这无尽的痛苦深渊。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生长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

清晰。

平静。

带着一种近乎诱惑的解脱感。

太痛了。

真的太痛了。

从心脏到骨头,从灵魂到指尖,都浸透了沉重的痛苦和绝望。这种痛苦不是任何东西可以缓解的。它深植在每一个细胞里,是亲手毁灭所爱的悔恨,是永无止境的自我谴责,是面对这片巨大废墟的无边孤独……是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

结束吧。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像他一样。

像陈屿一样。

这个念头出现得如此自然,如此合理,仿佛它一直就潜藏在意识的深处,只等这一刻被唤醒。攥着空药瓶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泛白。另一只手,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向了自己的西装内袋。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更小的、更不起眼的棕色药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这是很久以前,在某个失眠到濒临崩溃、被陈屿的猜忌逼到绝境的深夜,一个国外的“朋友”给的。“压力太大时,吃半颗,能让你彻底放松下来。” 他当时挤着眼睛说。我一直留着,像留着一个隐秘的、最后的逃生通道,却从未真正打开过。

现在,是时候了。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瓶身。将它从内袋里拿了出来。拧开瓶盖,倒出里面唯一的一粒药片。深蓝色,椭圆形,像一颗微缩的、通往永恒宁静的星球。

没有犹豫。

也不需要犹豫。

这似乎成了唯一的、必然的归宿。是对陈屿那句“这次是真的”的回应?是对自己罪孽的最终审判?还是……仅仅只是想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虚无中,获得永恒的、彻底的安宁?

不知道。

也不重要了。

我摊开掌心。一边是那个空荡荡的、属于陈屿的白色药瓶。一边是那颗深蓝色的、属于我的药片。像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

目光再次投向那扇黑洞洞的、曾经名为“家”的窗户。那里,再也不会亮起一盏等待的灯。再也不会有一个蜷缩在飘窗上的身影。再也不会……有一个叫陈屿的疯子,用最极端的方式,爱他,恨他,最终……毁灭了自己,也彻底毁灭了他周燃的世界。

枯树的枝桠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仰起头,张开嘴,将那颗深蓝色的药片,轻轻地放进了喉咙深处。

没有水。

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甜腥气。我用力地、决绝地吞咽下去。

然后,我攥紧了那个属于陈屿的空药瓶,身体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滑坐下去,坐倒在冰冷的泥土和枯叶上,坐倒在那棵见证了所有爱恨、绝望与终结的枯树下。

身体的力量仿佛随着那颗药片一起被吞了下去。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合拢。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下沉。

不停地向下沉。

没有恐惧。

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虚无。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仿佛看到陈屿就站在那片虚无的入口,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像我们最初相遇时的样子,脸上没有猜忌,没有疯狂,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透明的微笑。他朝我伸出手。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然后,一同坠入那永恒的、没有痛苦的黑暗深处。

寒风卷起枯叶,覆盖了树下那个蜷缩的、穿着铁灰色西装的躯体。他手中,还死死攥着一个空荡荡的白色药瓶。

警灯早已远去,公寓楼依旧沉默。只有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在暮色四合中,伸展着枯瘦的枝桠,像无数只伸向虚空、等待永远不会再来的春天的手。

【全文完】

周燃视角的这一章和陈屹视角的最后一章差不多[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6章 周燃(番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宁得岁岁吵

不小心与嫡姐换亲后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道姑小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