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咳咳……”
白济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九府后院的水缸前,衣摆上全是红泥,身体各处传来不同程度的钝痛,额角一处最甚。
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白济泽用湿透的袖口一抹放在眼前,袖口干干净净,只是水,没有别的。
一些细碎的回忆片段在他脑中连接起来,挺丢人的。他跑了,被吓跑了,边呕边跑,一脚踩空滚了半个山坡,六神无主爬起来之后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找水洗把脸。
不过这样做也没错,他现在彻底冷静下来了。
尘沙血色沉底,水面随着时间消逝趋于平静,阳光正好,略显浑浊的水体中映出了上方的人脸。
那是一个看着二十多岁的俊朗青年,眼中是掩盖不住的疲惫死气,就好像刚经历过一次节假日调休连上了十天班。可只要他调整好状态摆出笑脸,仍旧能满血复活,扮演顾客满意的最佳微笑员工。
那是一张白济泽熟悉的脸,他活着的二十六年间每次照镜子时都能看见的脸。
是他自己的脸。
白济泽瞪大了眼睛,倒影中的青年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顺着额发滴落的水珠砸进水面,本就看不清晰的倒影被层层涟漪震碎。但无关紧要,白济泽现在已经不需要这张不稳定的镜子来确认身份了,他摸到了自己右耳后凸起的小痣。
还有休假前特意去理发店修过一次的发尾,摸起来手感很好,他压力大的时候经常躺在床上薅自己头发,就算现在是湿的,他也能摸得出来。
这肯定不是“九家侄子”、“陆羽仙尊”身上能出现的东西。
“……”
这下麻烦事更多了。
包了一天的脑袋,这会解开白济泽还有些不习惯,总感觉头上轻飘飘的。
他四下寻找,在水缸旁看见了一堆带血沾泥的布条,把这些东西重新缠回去需要的勇气不比跳进泥坑打滚少,白济泽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想法。
白济泽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确保上面没有任何开裂的伤口,凝固的血痂。
他把脸埋进掌心,深深地叹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久,直到太阳照得他脑袋发昏,白济泽才舍得迈开步子,走到清凉地去。
要怎么办?
他坐在草地上,低垂着头,看那些毛茸茸的小草随风摆动。不知道那根筋搭不对,他突然上手拔了一颗带花的杂草出来。
“尊上?”视野中挤进一双水蓝的布鞋,白济泽手中握着那颗草,反射性地抬头。百灵手捧布匹,担忧地看着他,她的发髻也别了一朵和豆雁同色的绒花。
白济泽低下头去,没管她,接着拔草。
“……尊上,您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百灵蹲下来,语调放缓,“我刚从前厅来。黄莺姐姐说您浑身是泥跑进去,夺了桌上的桃花酿便走,可有此事?您是……饿了吗?”
“……”
“您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吩咐我们的,您这是怎么了?脸上的绷带……伤好了吗?”百灵见他没反应,接着道,“……白鹇和蓝鹇不会有事的,今日拔草本就是安排给他们的工作。不是因为您带他们出门才挨罚的,您不必如此。”
“……”
那些话絮絮叨叨从白济泽宕机的脑中穿过,什么都没留下,白济泽抬头,呆呆地看着百灵。
百灵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问道:“尊上,您是醉了吗?需要我去煮些醒酒茶来吗?”
白济泽认真用自己一团浆糊的大脑进行思考,闷声道:“我想回家。”
“……”
虽然他的“家”也不咋样,甚至还没有在这住着舒坦。小小的出租屋,阳台就巴掌大,放了洗衣机连个躺椅都放不下,那个洗衣机还时不时罢工,叫房东换一个也推三阻四,害他三天两头手洗……这不重要。
至少待在“家”里,他能是安全的。
现代社会可没有雇佣一堆准备中考的孩子忙前忙后伺候人的道理,更不会随随便便一翻午睡小孩就找到**的尸体,基本生命安全是受保障的。
可在这有什么呢?这里连官府都没有,走在路上被修仙的人看不顺眼捏死都无处申冤诉苦。
……说不定死了就能回去呢?
可惜白济泽从来都不是有勇气自我结束生命的人,如果他敢,他早在十六年前就跳了。对他来说,杀人比熬过术后并发症和孤独更加恐怖,就算这个人是自己也一样。痛和痒没什么不好,心中无法填补的空洞也不坏,如果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您好好休息,晚……时……家主……”
耳边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突兀出现几个断开不成句的字符,像信号不良的老旧收音机,说两个字嗞一声。
白济泽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一言未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收音机上拍了拍,机器发出一些和人类语言毫不相关的求救,刺耳的电流声灌入白济泽的右耳。
那个高挑的女人像听不见一般拍着收音机,取出收音机电池又装上,循环往复,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它修好。
“……唉呀。”她用手指卷卷颊边的散发,发出一句这样无意义的叹息后放弃了修好收音机。
女人道:“济仔啊,你晚饭想吃什么?等会和阿姨一起去买菜好不好?”
白济泽坐在沙发上,注视着自己怀里多出的图书绘本,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做梦。
他抬头看向女人,那张温柔的脸在百叶帘的阴影下糊作一团,她死了太多年了,白济泽早就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梦里的脸也看不清。
女人正全神贯注地翻看着手机短信,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消息,唇角蓄着浅浅的笑意。她按键打字回复消息,也没把白济泽落下,道:“你爸爸说今天下工早可以一起吃饭。我们去买条鱼蒸……”
收音机不合时宜地发出声响,搅碎了女人接下来的话,白济泽耳边一阵滋啦滋啦,再一晃神,他已经坐在了餐桌前。
鱼头豆腐煲,辣椒炒肉,清炒豆芽……
鱼眼睛中悬着天花板上那盏橘黄色的电灯。
桌对面喝酒的男人筷子一挑,把鱼眼睛挖了出来,送到了笑吟吟的女人碗里,一杯酒下肚,他道:“公司最近有个家庭旅游的福利活动,我准备……”
他絮絮叨叨说着关于旅游的事宜,白济泽一个字都没听,他夹起一筷子豆芽,嘎吱嘎吱地咀嚼。鱼头没了眼睛,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洞,白济泽盯着那个洞,企图在洞里找到自己逃出梦魇的生路。
“哎哟,那很麻烦吧?好远哩。”女人将一块软嫩的鱼脸肉夹到白济泽碗中。
男人耳朵已经喝红了,他摆摆手,道:“不麻烦,公司包了大车。二伯还有老李和老汪都去……”
白济泽吼道:“不能去!”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可他现在太小了,连喊出的声音父母都听不见。
“不能去!会出事的!!”他重复着自己的立场,可什么都没有改变,男人和女人交流着旅游的事宜,二人眼中满是憧憬。
“你们会死的!!!”
白济泽吃了一嘴冷风。
他站在不常来的火车站广场前,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声,响过三声后接通了。
“喂?济仔啊?你来了啊?你等等啊,舅姆在……在这个蓝牌子底下。旁边有几个卖水的。”
“……好,我看见了。”
真是糟糕的梦。
白济泽走向梦中的舅姆,她的脸白济泽也已经记不清了,舅舅蹲在大大小小的行李旁边,一个劲地抽烟,什么话也没说。
“辛苦了济仔啊,跑过来热吧?”舅姆拿出一块碎花手帕,帮白济泽擦了擦额上的汗,“长这么大了。好高来了诶。”
“……”
舅姆拍了拍他的手,微笑道:“你过得好吗?”
“不好。”
舅姆依旧笑着,对白济泽不正常的回话没有反应,像一个早被写好程序的问话AI:“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嘛?过年的时候?兰兰说想你这个哥哥嘞。”
沉默许久,白济泽干笑两声,他抽出手,做出双手投降的姿势,无奈道:“我应该回不去了。”
眼前的景色再次转变,他平躺在某处柔软的地方,上方是灰白色的天穹。
白济泽没来由觉得熟悉,坐了起来。
这里大概是某处战场,随处可见不太完整的肉块,反光的利器碎片像蛋糕试吃盒里的牙签,白济泽确定自己从没来过这里,但既然在做梦,出现在哪都不奇怪。
白济泽开始思考。
“哈……哈哈……”
从他身侧传来低低的笑声,对方喉咙里面似乎有血,笑起来都咕噜噜冒泡。
白济泽转头去看,一位血衣剑客躺在那,哐啷一声把手里的玉牌丢了出去,他的头发被血污浸透,一缕缕贴在颊边。
白济泽道:“你也在这啊,黎天南。”
黎天南没有理他,而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若不是他的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白济泽都以为躺在这的是个死人。
不过也快了。
要不了几个自然段,黎天南就要举剑自戕了。
白济泽盘腿坐在为主角写下的层层叠叠的结局章舞台之上,百无聊赖地盯着黎天南那张不太干净的俊脸。依稀还有点小时候的影子,不是完全等比长大的,五官线条锐利了很多,也瘦了很多。不过逃亡个十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谁都会瘦就是了。
白济泽看着看着,上手拨开了那些阻碍视线的散发,湿漉漉的,指尖都被染了颜色。
他情不自禁问道:“你为什么要死呢?”
剑客的眼睛清澈透亮,金瞳中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白济泽又问自己:“……怎么连你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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