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坠入渊中飘飘沉沉，白济泽在不见光亮的长廊奔跑，尽头什么也没有，不论往哪跑，都是黑漆漆的一团迷雾。
一只小手猛地一拽，把白济泽拉了出来。
白济泽睁开眼睛，入目是陌生的奢华床幔，缀着红珠穗子，头依旧疼得厉害。
“哟，舍得醒啦？”
白济泽寻声找去，一名红衣男子拨开床幔，靠在床架边倚头看他，一对银瞳幽幽诉怨。红珠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白济泽皱眉疑惑。
红衣男子在塌边一坐，道：“都睡五天咯，少爷。”
白济泽问：“你是？”
红衣男子原本还轻松的神色一僵，他挑眉道：“回乡探亲挨顿打连我都不记得了？”
这语气莫名让白济泽感到熟悉，可他脑子一团浆糊，想什么都不好使，只能保持沉默。
见他不说话，红衣男子耸了耸肩，放下床幔，悠悠道：“架子这么大啊……”
“朱砂？谁让你进来的！？”随着推门声，一位揣着不少小瓷瓶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的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眼下乌青似是熬了好几个大夜。
朱砂油嘴滑舌，赖在窗前的藤椅上，拖长尾音道：“瞧您急得，我当然是担心我们的小师弟才来的呀。再说了，苦叶堂这治病的地方，我来不得吗？”
朱砂扶额，佯装病态：“哎呦……明运师兄，好师兄。我的头好痛……”
明运瞪了他一眼，懒得与这厮多费口舌，他掀开床幔，扶起了状态之外的白济泽。先给他把了脉，再把带来的药品一一分出放到人手里。
白济泽一颗一颗嚼着咽了，胸口的绞痛和脑中混沌的刺痛一下就减轻不少，他额前冒汗，虚弱道：“多谢师兄。”
“你先别谢我。”明运叹了口气，脸色严肃，“为何你这几日音讯全无，玉牌传信也未回。那火，你这头发……还有这一身伤……”
白济泽果断道：“我不记得了。”
“嗯嗯。”朱砂连连点头，大声嚷嚷道，“连我都不记得！”
明运眉头紧锁，拍了拍白济泽的掌心宽慰，耐心劝导道：“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有没有能想起来的事？”
白济泽沉思片刻，道：“师兄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孩？”
“小孩？”
白济泽比划着一个高度：“大概有这么高，头发有点卷……”
明运点头，转头看向朱砂，问：“可有见过？”
朱砂已经在那张藤椅上瘫成了一团，他挠挠头，打了个哈欠：“见什么？小孩？没见到，我到的时候那地方都被烧完了。就剩下他躺在……”
明运十分看不上他这副懒散样子，不等朱砂把话说完，又转回了白济泽处。焦急问道：“这孩子和你的伤势有关？”
“啊……？不不不，没有。”白济泽摇头，扶额叹气，“我就是问问……”
“那你……”明运嗫嚅着，似乎难以开口。
白济泽等了许久，只等到他长长的叹气。明运摇了摇头，一阵难熬的沉默过后，他轻轻问道：“你的金丹……怎么凭空消散了？……撞见了邪修？”
白济泽：“……”
朱砂噌一下蹦了起来，比白济泽本人还要意外：“什么！？”
明运瞪他一眼，指向窗台：“滚出去。”
朱砂不依不饶道：“什么叫凭空消散了？？？掌门师姐的批令都下来了，我们三人都要任职的啊！小陆的金丹怎么会没了？他还能留下来吗？治得好吗？？？”
他越说越激动，抓着明运的肩膀不撒手。
明运脸色铁青，把朱砂的爪子一根根从肩头剥了下来，警告道：“再吵就滚出去。”
明运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白济泽背后，轻轻安抚着：“你不必忧心。金丹而已，有师兄在。根基没有受损，咱们家小陆又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专心修炼，不难。”
白济泽木然点了点头，在两位师兄的争吵中躺回了床上，对这个自己本就没有的东西不是很执着。
落在别人眼中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白济泽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没想到睡一觉把他整回明决门来了。
怎么睡着的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最后因为情绪崩溃窝囊地埋在黎天南怀里哭，还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小小的黎天南，抱起来却意料之外的结实，很有安全感。
白济泽翻了个身。
黎天南顺利逃走了吗？现在见到黎家人了吗？
他没能改变剧情发展，黎天南的故事仍然从一个想要留住温暖的谎言开始。这位以同伴之名活下去的孩子会在黎家胆颤心惊地度过每一个深夜，靠着“家人”取暖，又恐惧着“家人”发现真相后的怒火将他灼伤。
他会一次次落入作者写好的圈套，一次次被施舍般给予温暖，又一次次被重创。直到遍体鳞伤，一颗赤子心千疮百孔，提剑奔赴必死的结局战场。
“……该死的！”白济泽捶床，忍不住暗骂出声。
他明明都知道。这些剧情他明明都能倒背如流，可他怎么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怎么什么也没做到？他怎么睡着了！？
就差一点！就差最后一步！只要他能站起来，带着黎天南跑，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白济泽的手臂，白济泽侧躺背对着人，对方不曾言语，不知道是哪一位师兄，白济泽也懒得去猜。
“别想太多，好好修炼。”
白济泽咬牙，并未作答。
长夜漫漫，一名将自己裹在破旧草席中的孩童赤脚走在街上，微卷的发尾上沾着不少草屑，不知道是在哪个杂草堆里滚了一遭跑出来的。
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身后经过的路径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一夜未眠。
白济泽肿着眼睛跟在明运身后去拜见了掌门师姐。
明决门的剧情发展和原剧情大差不差，没有因为“陆羽仙尊”还活着又没了金丹产生很大变化。
前掌门末瑕飞升渡劫失败身陨，首徒重葭继位，挑了五位同期给批令留在门内任职，其余派往边界驻守镇压。
白济泽很快就习惯了当一个没有金丹空有名头的“陆羽仙尊”，明决门上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但比白济泽之前麻木的生活自在。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赖床不去参与掌门师姐召开的集会都行。
掌门继位后广招门徒，新收上的小朋友们乌泱泱聚在一起，乖巧地喊他一声“师叔”，缠着他说自家师尊的糗事，然后在朱砂板着脸来寻人时乌泱泱散开。
再过四年，黎天南会在父母的期待下上门拜师；再过一年，下山历练时黎天南会顺手把已经成为邪修的九翎铲除；再过三月，回山后黎天南冒名顶替的事被戳穿，叛逃出门。完成由修仙爽文到逃亡公路文的重要转折点。
两年学习，一年闭关。或许是明运寻来的灵草当真有效，又或许白济泽真是个天才不巧生错了时代。
仅用三年，白济泽以凡人之躯顺利结丹，现在已是名副其实的陆羽仙尊了。
这三年白济泽想过试图下山去找黎天南，可明运看他看得紧，一天一碗补药午时准点送到，亲眼看他喝了才肯走，根本没有机会偷摸跑下山。
光明正大打申请也被重葭驳了回来，红帖上写着飘逸的小字，盖了明决掌门金印。
白济泽翻来覆去看好半天才看明白这些手写的繁体字：修养为重，安心养伤，莫下山顽皮。
这种情况直到他结丹出关那日才有好转，白济泽还以为自己终于得了空能下山寻人。
可一有了修为傍身，掌门简直把他当牛使，每天的行程都被排满了。今天去给娃娃讲课，明天就去削山挪石造个新台阶，大后天去把门派灵兽的池子洗了。
累得白济泽干完活倒头就睡，苦不堪言。他算是明白当初自己抱怨说躺着养病浑身难受，朱砂那副想骂人又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怎么回事了。
此时距离黎天南参加四年一届的收徒大选还有一年。距离黎天南被戳穿身份无家可归流浪，还有两年零三个月。
而距离明决门十年一度的“福缘节”开幕，还有三个时辰。
就在白济泽蹲在分配的居所中掰着指头百无聊赖数日子的时候，朱砂上门了。
当上伍徵仙尊后朱砂的打扮招摇不少，头冠上的花样比掌门师姐还多。
朱砂吹了个口哨，道：“又躲这清净呢？”
白济泽头也不抬，掐出剑诀唤出了本命灵剑，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绢，仔细擦拭着。
两年相处他已经摸清朱砂的脾性，在对方来搭腔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要不了多久朱砂自觉没趣，就会走了。
“可不是我找你啊。”见他拿剑，朱砂后退一步，“掌门师姐点名指你去干活呢，还让我叮嘱你。穿好看点。”
朱砂格外强调了最后四个字。
白济泽冷漠道：“哦。”
这已经是比较委婉的说法了。
因为发生过白济泽穿着寝衣大白天去练武场当值的事情，影响重大。现在门内还有少男少女见到白济泽会捂着脸害羞跑走，重葭不得不强调此事。
白济泽穿着一向随意，以宽松舒适为主，工作日外基本就是大T恤阔腿裤，休息日一觉睡到中午穿着睡衣下楼吃饭拿快递也是常事。
这里带着暗纹的里衣中衣他根本分不清，索性也不折磨自己，衣柜里拿到那件就穿那件，看的过去就行了。固定方式也十分随机，有时候腰封都不带，有时却能系上两条。
练武场轮到他当值那天，前一晚他刚把藏书阁打扫一遍，累得不行，换上寝衣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已经迟了半个时辰，把头发一绑套上鞋就急急忙忙出门带娃，哪能想到这个地方对睡衣的包容度这么低。
一帮小朋友看见他来吱哇乱叫，捂着眼睛丢了剑红着脸作鸟兽散。
他是不太明白自己穿得严严实实什么地方有伤风化了。
可能这就是文化代沟吧。
白济泽随便在衣柜里抓了件青色外袍套在身上，简单粗暴把一侧下摆塞进腰封扯出来固定，寻思这应该够“稳妥”了。抬头问站在门口监工的朱砂：“行不行？”
朱砂扯了扯嘴角，勉强道：“可以……吧。”
二人才走出枕河居步入小道，朱砂便后悔了，他扭头问：“你确定要这样去吗？掌门师姐是让我们俩负责在千石阶前招待宾客哦……有很多外人……”
白济泽表情纹丝不动：“哇哦，那今天一定累死了。”
朱砂：“……”
确实。
二人又走出一段路。
白济泽问：“我上次让你下山时问的人有结果了吗？”
朱砂挠了挠头：“就是没结果才没和你提嘛……”
“……”
“话说这黎天南是你什么人啊？你在凡界的家人吗？不对，你在凡界姓九来着……朋友？和你三年前金……探亲那事有联系吗？”
白济泽故作深沉掐指一算，叹息过后：“说来你可能不信。”
朱砂：“请说。”
白济泽郑重道：“我前月做了个梦，梦中迷迷蒙蒙，有仙人指路，引我找到了一位名叫‘黎天南’的小童，说我俩有一段缘。”
“……哦。”
白济泽瞎话还没编完，见朱砂一脸茫然似懂非懂地信了他的话，做戏做个全套，又是一番掐指叹息，不再言语。
看来只能等黎天南一年后自己跑来明决门了。
或者他请个假去找……如果能请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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