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在旁的白虹察觉了她的异样,上前两步,询问道:“夫人,怎么了?”
“没事。”她将那张字条往掌心一揉,搓成红豆大小的纸团,借着吃糕点的动作掩护,重又塞回嘴里,咽了下去。
孟珵,大名鼎鼎的长安城头号琴师。
褚笑眉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去云间楼赴江铭的邀约,恰好碰见这位琴师于楼中献奏。
除此以外,她并不记得同他有任何交集。
究竟是谁在她的膳食中塞了这样一张字条?目的又是什么?
“今日厨房做的玉露团不合夫人胃口吗?”白虹见她神情变化,拈着糕点迟迟没有咬下一口,关切问道。
“我只是没什么食欲。”褚笑眉用绢帕拭去指尖的糕点渣,起身往屋内而去。“我乏了,要歇一会儿,你别再扰我。”
她躺在榻上,盯着头顶的软烟罗帐,仔仔细细思量这件怪事。
……也不知传讯之人是敌是友,能否信得过?
采用这样隐秘的手段传讯,可见此人乃是有意避开江铭的眼线。也就是说,他和江铭绝不会站在同一立场。
既然这人要与江铭作对,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管他出于何等用意,总归值得搏上一搏。
“白虹。”她支起身子唤道。
白虹本就守在帐外,闻言当即趋前应道:“夫人有何吩咐?”
“去将孟珵先生请来,我想听琴了。”
婢女却站着未动,言明自己的立场:“此事须得等大人回来,问过大人的意思方可。”
“好啊,如今不仅不许我出府,就连叫个琴师上门这样的小事,也要经过他的应允?”褚笑眉怒斥道,“他拿我当什么?豢养在家供他取乐的猫儿吗?”
“夫人莫要这般揣度大人。您与大人是夫妻,若非您执意要和离,大人也不会如此拘着您。”
褚笑眉白她一眼,懒得再争辩下去。此人一心向着江铭,同她说什么都不过是浪费唇舌罢了。
江铭近日似乎有些忙碌,从没在晚膳的时辰回来过。褚笑眉当然也不会等他——不用面对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她甚至能多吃半碗饭。
掌灯时分,廊下红纱灯次第亮起。江铭踩着摇曳的光影,踏入了她房中。
其实这是他们二人的房间,自褚家出事以来,她始终对他十分厌恶和抗拒。他也并未强行逼迫于她,一直宿在书房,与她分室而居。
“听说夫人想听琴?”江铭坐到她身侧,语气亲昵,仿佛他们之间未发生任何龃龉,仍是一对恩爱夫妻。
“修竹,去取我的琴。”他吩咐完随侍的小厮,朝她伸出手去,想将她散落的发丝理到耳后。“何必等旁人来?我随时可以弹给夫人听。”
“我要听孟先生弹。”褚笑眉别过头,冷冷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阿眉只听过一次他的琴音,就这般念念不忘?”江铭动作一僵,收回手敛好衣袖,屈指于案上轻叩。他唇角仍勾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话音隐隐泛着酸涩。“我哪里比不上他?”
“你的琴艺不如他,不然这‘京中第一琴师’的名号,为何不是你的?”
江铭哑然失笑。
他出身清贵世家,以科举入仕,连中三元,可说是取得了文人的最高荣耀……她竟拿他和一名琴师相较?
这样的对比未免有失公允。以他的身份,绝不会以乐技娱人,自然更不可能借此扬名。
她自小被宠惯了,讲起歪理来也底气十足的,比起之前对他视而不见的冷淡模样,如今这般倒颇有些可爱。
他的心情愉悦了不少:“请个琴师上门献奏而已,算不得什么,我可以应下。”
他话锋一转,又续上半句:“不过……”
“不过什么?”褚笑眉迎上他的目光,警惕地蹙起了眉。
他倾身凑近她,清越的嗓音吹进她耳中:“夫人总得给我点甜头。”
“你想怎么样?”她被他的气息激得一阵战栗,却强忍着没有后退。
“为夫在书房中睡了数月,今夜想与夫人同榻而眠。”
她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气得连嘴唇都在发抖:“不行。”
“我不会碰你的。”江铭知晓她在担心什么,柔声哄道,“成婚至今,我何曾有在阿眉不愿的时候强迫过?”
他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袖,语调卑微得近乎可怜:“就这一晚。我实在是……太想念夫人了。”
若是在从前,她定然受不住他这副模样;但如今,她已经看透了他一张好面皮下被功名利禄熏出来的脏心烂肺。她提出一样要求,他必要换得一项利益,半点也不肯让步。
但她确实需要见一见孟珵。
她只得点头应下:“好,我答应你。”
既有江铭在,白虹也就不近身守着她了。婢女熄了屋内的烛火,退出去阖上门扉,留下他们二人独处。
黑暗中,一切的感官仿佛都被放大了数倍。她分明并未与他贴着,却能闻到他衣料上浅淡的乌木香,感受到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
“阿眉。”他在耳边唤道。
她不想理他,闭着眼假寐。
她听见江铭轻轻笑了笑:“我知晓你没睡。你入眠时,呼吸会比现在更缓、更匀。”
装睡被人拆穿,她索性往里侧挪了挪,离得与他更远些。布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夜里格外清晰。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今日应允下来,我很欢喜。”江铭轻声道,“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只要你不提离开,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我家人活过来。”她话音一哽,质问道,“你给得了吗?”
“……”江铭一时默然。
他听出来她哭了,伸手去为她拭泪,又被她挡开。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嗓音因沉痛而喑哑:“我欠你的,往后慢慢补给你。但求阿眉,给我一个偿还的机会。”
“褚家、张家上下多少条性命,你怎么还?”
“他们罪有应得。我呈上去的每一条罪证,皆是确凿无疑。”江铭道,“时至今日,我从未后悔走过的每一步,也并不觉得有愧于他们,只是悔恨辜负了你的真心。”
褚笑眉翻身朝向里侧,显然不肯接受他的这一番说辞。
他望着她的背影,低低地叹了口气:“阿眉,等我还这天下以河清海晏,让苍生百姓安居乐业……到了那一日,你会明白我的。”
火红欲燃的榴花飘零在地,背负琴匣的男子垂首而行,小心地避开了这些仍旧娇艳的落花。他跟在引路的婢女身后,穿过日影斑驳的游廊,步入花厅。
他向座上的少女行过礼,道:“较之上回相见,娘子似乎清减了许多。”
“京中贵胄为听先生一曲,都抢破了头去,想不到先生竟然还记得我。”褚笑眉道,“白虹,为先生看茶。”
孟珵致了谢,目光移向方几上的缠枝纹五足鎏金熏炉,炉上正有白烟袅袅升起。他又问道:“娘子已点了香?”
“是我惯用的玉楼云蜃香。可有什么不妥?”
孟珵道:“娘子有所不知,听琴时最好焚些清淡沉静的香料,方能使人平心静气,领会个中曲意。此香味甜,只怕并不合宜。”
白虹道:“府中还有些沉香,应当正合先生所言。我命人去取来。”
“不必劳烦这一趟。”孟珵阻止道,“既要来贵府献奏,在下自然随身带了熏香,换上这一份便是。”
褚笑眉应下,招手示意婢女照做。
自有侍婢上前,铲走炉中未燃尽的香料,再重新铺上孟珵所供的香粉。腾起的清香缭绕扩散,驱走了此前的甜香,盈于满室。
孟珵试过琴音,方才出言询问:“娘子想听哪些曲子?”
褚笑眉本就不通音律,对琴曲知之甚少;眼下思绪更是全然在别处。
这位琴师的言行并无异常,看起来完完全全确实是上门献奏来的,可那张藏于糕点中的字条分明提到了他……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含糊应道:“我没什么特别想听的,先生随意就好。”
孟珵微微颔首,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此曲共九段,以朦胧悠远的散音起调,仿若云雾缭绕的山巅;而后转至清幽泠然的泛音,如山中淙淙溪流。
弹至第九段时,音律由低至高,渐渐归于旷远。
厅中侍奉的婢子们脚下似有些不稳,东倒西歪,左摇右晃。只听一声又一声的闷响,她们接连昏倒在地。
“这香……有问题。”白虹内力深厚,药力在她身上起效最慢。她眼前发黑,浑身发软,勉强扶住几案维持身形。
她张口叫喊,声音却细若蚊蚋:“来人……唔!”
孟珵已至她身后,用一方巾帕捂住了她的口鼻。那帕上大抵也浸了药,白虹挣扎了几下,身子便软倒下去。
只有褚笑眉并未受影响,瞪大了双眼看着厅中的变故。
孟珵向她长长一揖,道:“娘子,机不可失,我助你离开。”
兴衰转瞬旧堂非。瘦影梦魂颓。将军百战身死,血溅泪空垂。
情已尽,意成灰。魄终归。殷勤为戏,苦果何尝,弦乐将微。
第二卷·画楼空(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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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弦乐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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