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刚刚明明看到有人影……难道是我眼花了?”监工嘟囔了一句。
手中提着的灯烛像是猩红的野兽眼睛,逡巡一圈后毫无所获,终于在黑暗中远去了。
叶渡松开了褚笑眉:“距上次相见不过一年光景,姑娘怎的沦落至此?”
原来才一年……
这一年以内,褚家覆灭,她逃离江府,颠沛流离。如今回想起来,这短短的一年,竟似乎比她人生的前十五年还要漫长。
“说来话长。”她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叶少侠呢?你又为何会在此?”
“圣上颁诏广募皇工,拨内帑钱十万贯。无我门得闻官吏贪墨,克扣饷粮,私饱其囊——师父特命我来查探此事。”
褚笑眉恍然大悟:“难怪会克扣我们的吃食,还压着工钱迟迟不发……”
她并无抱怨诉苦的意思,叶渡却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她的艰辛:“姑娘受苦了。”
“这有什么的?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褚笑眉道,“你打算怎么查?”
叶渡道:“给这些蠹吏定罪需要实证,他们应该会有阴阳账簿。我此番潜入,正是打算来找找看,不过……”
他的目光落到褚笑眉身上,昔日明艳雍容的高门贵女如今蓬头垢面,满脸灰扑扑的,近乎看不出原本的容颜,只余一双杏眸还亮得惊人。
“不过什么?”
叶渡询问道:“此处不是什么好地方,既让我遇见了,不如我先救姑娘出去吧?”
“你本有要事在身,为何要先救我?”
“我今夜未必就能找到,多耽误一日也算不得什么。况且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哪有置恩人于不顾的道理?”
经他提醒,褚笑眉方才忆起:去岁在靖国公府,叶渡行刺失败后躲入她的马车,她帮忙隐瞒了下来,在靳愿的眼皮子底下带他离开。
他温声告别时,一字一句的承诺犹在耳边——“往后若有缘再见,在下必报此恩。”
“等等!我不能走!”褚笑眉出言阻止,“要是我逃走了,同队的人都会连坐,我不想牵累他们。”
叶渡劝说道:“我尚且不知能否寻到证据;即便找到了,也未必就能成功解救你们。姑娘留在此处,实在危险万分……”
“既是如此,我更该留下了。”褚笑眉道,“我与叶少侠里应外合,可以多一分机会。”
叶渡眼睫一颤,目光中有些惊诧:“姑娘较之从前,还真是改变了许多。”
“是吗。”褚笑眉不置可否,低低一笑,“至于叶少侠所言救命之恩嘛——先欠着,我有更紧要的事想请你帮忙。”
叶渡奇道:“不知是何事?”
褚笑眉道:“等我活着离开这里,再告诉少侠吧。”
二人商议了接头的法子:叶渡轻功绝佳,行动更为便利。
若褚笑眉有讯息要传与他,则于晚饭后藏在厨房的柴禾堆下,他会趁夜深无人时偷偷去取;若要见面,也由褚笑眉以同样的法子告知时间地点,他将按时赴约。
夏末的蝉鸣已然稀疏,月光漫过未完工的陵阙,将婆娑的树影拉得老长。其间隐隐约约,藏有两道凑在一处的人影。
熟悉的女声断断续续传来:“你的伤……还好吗?”
褚笑眉浑身一震,这分明是何桂芳的声音。她凝神看去,勉强辨认出了另一人——竟是廖扬?!
“我还扛得住。”廖扬的声音虚弱得很,显然是在强撑。
想来也是,劳工的活计本就艰辛繁重,餐食又难以饱腹;如今再受了鞭刑,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更何况他只是一介书生。
廖扬从怀中取出零星的铜板,塞进何桂芳手中:“这些工钱,还是你拿着。若我……咳、咳……若我没法活着出去,你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还得照顾小峻,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别说这样的话……”何桂芳用力摇了摇头,声音染上了些许哭腔,“我们说好的,一起活下去,你还要继续教我和小峻读书识字呢。”
褚笑眉心中震颤,原来廖扬和芳姐……他们二人……
她暗笑自己迟钝,竟半点也没看出来。若非今夜偶然撞见,只怕还被瞒得死死的。
何桂芳新寡,廖扬也失去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这样的两个人能走到一起,重新拾回幸福,倒也是件好事。
褚笑眉悄然离去,没有打扰他们。
褚笑眉发现了何桂芳与廖扬私会;而何桂芳夜里出门时,也定然看见了褚笑眉的草席上空空如也。
翌日,她们默契地没有提及此事,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经叶渡提醒可能有“阴阳册簿”后,褚笑眉便将目光放在了这件事上。
皇陵最外围,有陵卫军把守;陵区由外至内,分别是工棚、督工营及官舍。
工棚只是临时搭建的草棚,供劳工们居住;督工营用的是夯土墙,为监工们的住所;而官舍乃是砖瓦砌成,住的自然是主管修建陵寝的官吏。
如若真的存在所谓“阴阳册簿”,必然会藏匿在官舍之中。但官舍看守极严,即便叶渡轻功再好,也难以不被发觉地潜入。
“这可怎么办才好……”褚笑眉道,“要不我们偷些监工的衣服,看看能不能混进去?”
“太冒险了,一旦打草惊蛇,那些蠹吏定会销毁罪证……”叶渡的话音骤然止住,眼眸中似有寒星一闪,“北面林中有人。”
草木的窸窣声后,林子里钻出一人:“是我。”
原来是何桂芳。
褚笑眉松了口气:“芳姐,你怎么在这儿?”
何桂芳道:“只是来看看,你夜夜私会的人是谁。”
“私会”两个字,让褚笑眉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咳,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和叶少侠,不是你和廖……”
意识到自己失言,褚笑眉立即噤了声。
“说出来也无妨,我与廖先生两情相悦,坦坦荡荡,娘子不必忌讳。”何桂芳道,“我知道,你们在查主持修建皇陵的这些官吏。我想帮忙。”
“这……”褚笑眉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开口,“我明白你是好心,但我……隐瞒了你一些事情。如果你知晓,大概就不会想要帮我了。”
“娘子真当我不知?”何桂芳嗤笑出声,“皇工契上,你的名字是楚小梅,但这并非你的真名。你的姓氏,不是双木‘楚’,而是前吏部尚书褚惟庸的‘褚’,对吗?”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褚笑眉一惊。
“娘子露出的马脚实在是太多了。”何桂芳道,“桥洞下初遇,娘子身上明明有钱,却不去住店,还谎称自己没钱,形迹可疑,此为其一;
“娘子的言行举止,皆与常人不同,显然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女儿,此为其二;
“当初万事通做局,要骗走娘子身上的银两,廖洋因配合他,知晓了部分计划,我亦有所耳闻,此为其三;
“褚家倒台,娘子流落街头;褚家满门抄斩,你也说过你家人都死了;褚家的小儿子体弱多病,你又提及过你阿弟的病症。样样都能对的上,此为其四。”
桩桩件件、条分缕析,这位连书都没怎么念过的农妇,竟有着这般惊人的洞察力。
何桂芳又补充道:“当然,这些只不过是怀疑。后来你与我一起看护小峻,我故意提起家中的祸事是褚家害的,你那时的反应,才真正印证了我的猜测。”
褚笑眉垂下了眼眸:“你既然知晓,为何还要帮我?我算是你的仇人,我以为你该寻个时机复仇……”
何桂芳道:“我家的事虽与你有牵扯,但毕竟不是你做的,更何况你又救了小峻。当时我便决定,放下这一段仇怨。
“而且,这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哪怕是出于私心,我也想要你们成功,好让我和廖扬活着出去。”
农妇的眼睛温和得像是孕育谷物的土地,她望向褚笑眉与叶渡,柔声询问:“现在,二位要听听我的计划吗?”
何桂芳说,既然不能偷偷潜入,那便索性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叶渡依照嘱托,寻来了几件华服与相配的珠钗。
褚笑眉与何桂芳各自去换上,扮作是贵妇人与随侍的婢女。
叶渡盯着剩下的那一套婢女服饰,近乎要把它盯出个洞来:“非如此不可吗?”
褚笑眉装模作样地行了个江湖人的抱拳礼:“叶少侠,为了侠义之道!”她说得郑重其事,眉眼间却分明有几分戏谑之意。
何桂芳认认真真解释:“只有叶少侠你会武功,若是少了你,仅凭我和阿眉无法成事。”
“好吧。”叶渡叹了口气,认命地换好了衣装。
他身为男子,又是习武之人,身形自是比女子要高大许多;穿起女装来,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好在他生着一张极俊朗的脸,即便扮作女人,也是一副难得的好容貌。
褚笑眉看直了眼,情难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姑娘……”叶渡后退半步,脸红到了耳朵根。
褚笑眉方才恍然回神,轻咳一声,耳尖也有些泛红:“抱歉,你太好看了,我一时忘了你是男子。”
一行三人明目张胆地走到了官舍正门。值守的门房见她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族的优雅仪态,并不敢怠慢,恭敬询问:“请问夫人是……”
褚笑眉微微颔首:“外子乃是工部侍郎严瑞。母亲近日卧病,我请遍京中名医,未得痊愈,特来与他计议。烦请你通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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