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桂芳的头低得更深,几乎要埋进胸口;手中的账簿却举得更高,像是举着一面旌旗。
“大人位列三品,食君之禄,当思忠君之事。如今工部贪墨之事未察,您怎的反而先问起了私事?”
江铭轻笑一声,目光从她手捧的账册、以及她身上掠过,语气波澜不兴:“物证、人证俱在此处,如何叫做‘未察’?此事证据确凿,于我已是囊中之物,又何必多问?”
他鸦睫徐徐抬起,望向大开的窗户,笑意未减,眼底却泛起寒潭般的冷意:“倒是我养的某只小雀,自以为翅膀硬了。我若是不快些抓住,她又要飞走了。”
一女子身着窄袖劲装,匆匆进来,屈膝跪地禀道:“主子,奴婢无能,没能追上。”
“连你都追不上,那人功夫是不错。”江铭转动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微微眯起眼,“去查,看看夫人又跑去了哪儿。”
“是。”白虹垂首应下。
江铭步至严瑞身前,扔给他一方手帕,柔声关切:“严侍郎,擦擦额上的汗吧。等回到刑部,账册上所载之事,还需要你好生解释。”
言罢,他又吩咐道:“在场的这些人,都带回去慢慢审。”
彭主簿会意,上前从何桂芳手里接过了账本;两名差役跟随其后,如铁塔般分立两侧,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何桂芳挣了挣,却被二人死死按住:“我和他们又不是一伙儿的!抓我做什么!”
彭主簿道:“您是人证,自然也得劳烦您同我们走这一趟了。”
暗室里不见天日,半寸天光都透不进来。
夯土墙面凝着水珠,指尖触上去便沾满冰凉的潮气,腐竹般的霉味在鼻尖浮动,混着墙根处某种菌类腐烂的腥气。
一个温热的东西突然蹭过她脚踝,她猛地缩回腿,紧张地蜷起了脚趾。
老鼠“吱吱”的叫声在黑暗中格外尖利,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从脚边掠过,带起一阵阴冷的细风。
作为常年在田埂间耕种的农妇,她本不该怕这些。可此刻黑暗像块浸水的粗布,裹得人喘不过气。
墙角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或许是蝙蝠,或许是更骇人的活物。她不敢想,只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哪怕那里什么也看不见。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没有光亮,便不晓得时间过去了多久,每一刻都变得极为难挨。
她数着砖缝里水珠滴落的声音,一滴,两滴……一百五十七……她数到多少了来着?
刑部的人将她带过来,说是要她做人证。可她等了又等,始终不见有人来盘问她。把她撂在这间暗室之后,他们好似完全地遗忘了她。
她再也受不了这种煎熬,摸索着寻到紧闭的屋门,用力拍打起来:“有人吗?我要见江尚书!”
脚步声由远及近,差役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略微有些发闷:“尚书大人忙着哩!再等等。”
“还要等多久?”何桂芳问道。
却没有人再回答她。脚步声又远去了。
何桂芳颓然地倚靠着门,身子缓缓下滑,跌坐在地。
门外终于传来了锁芯转动的声音,房门推开的瞬间,天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还没适应这光亮,已被两名衙役架着出了暗室。她脚步虚浮地跟随着他们的步伐,穿过七拐八弯的长长回廊,被衙役们推入公堂时,险些被高至小腿的门槛绊得一摔。
她将将稳住身形,二人又将她往下一按。她腿上发软,噗通一声跪到地上。
她抬起头,眼前是熟悉的紫色官袍与金钩玉带,神仪明秀的青年笑得温润:“可弄疼了?”
她在心里暗暗地想,阿眉说得没错,这人确实是个王八蛋。
“在皇陵时,本官问过你,我那莽撞顽劣的夫人去哪儿了,你那时没有答我。”江铭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暗室最能让人清心,你如今可想起来了?”
何桂芳伏身叩首:“大人若要问工部贪墨、苛待劳工之事,民女知无不言;但若是江夫人的消息,民女一概不知。”
“何娘子记性不大好啊。”江铭笑了笑,“既然不知道,不若回暗室中再想一想,兴许能记起些细枝末节的?”
何桂芳道:“大人身为朝廷要员,不问苍生之苦,只问一己之私,当真担得起头上这顶乌纱帽吗?”
“放肆!”白虹厉声呵斥,“工部贪墨一案,大人俱已料理妥当。你知道什么?竟也胡乱揣度大人!”
“既然大人已了结此案,想必再用不着我这个人证,又为何要扣押我不放?这不是假公济私么?”
白虹气急:“你……”
江铭一抬手,阻住了她未说完的话:“何娘子伶牙俐齿,倒比我那娇憨的夫人要能说会道许多。罢了,放她走吧。”
何桂芳的双腿已跪得发麻,起身时不由得踉跄了一下:“民女告退。”
她正欲离开,忽听得江铭清和的嗓音传来。
“何娘子,本官听说你识得一位科举落榜的廖先生,还带着一个旧疾缠身的稚子。”
何桂芳顿住了脚步:“不知大人此言何意?”
“权势、钱财,本官都有。”江铭道,“何娘子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本官随时在衙门恭候。”
品香阁位于长安城西市转角处,青瓦覆顶,檐角挂着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
叶渡已换回了原本的衣裳,他与褚笑眉步上木梯,于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只见说书人青衫竹扇,抚尺一下。
“列位看官!今儿个咱说的这段公案,可是京城实打实发生的大事!且听我慢慢道来——
“话说当今圣上体恤苍生,见那流民乞丐沿街乞讨,心下不忍,遂降下圣旨:着工部将其招募,遣去修筑皇陵,拨内帑十万贯充作工钱!
“这本是普天同庆的善政,却不想被那工部侍郎严瑞,活活糟践成了人间炼狱!
“那严瑞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干着吃人的勾当!克扣工钱、残害劳工不说,但凡有人病死累死,他竟将尸首往乱葬岗一抛,拿着死人的名册继续领饷钱!
“可怜那些流民,白日里做着牛马活计,却连口薄粥都喝不上,一个两个活生生被逼死……”
褚笑眉抿了一口清茶,拈起一块桂花糕,笑道:“这说书先生的消息还挺灵通,前不久才发生的事,今日就已说上了。”
叶渡无奈道:“姑娘还笑呢。你曾身陷那般境地,不怕自己当真也成了一缕亡魂么?”
褚笑眉却笑得愈发开怀:“险死还生,更值得庆祝了。”
她轻轻晃了晃茶盏,向叶渡递出去:“以茶代酒,喝一杯?”
叶渡举杯与她相碰:“好。”
说书人的故事还在继续。
“就在这危急之际,多亏有刑部尚书江铭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褚笑眉笑不出来了。
“您猜怎么着?江大人带着三班衙役,竟从严瑞书房里搜出了阴阳账簿!
“那账簿上,红字记着克扣的银钱,黑字记着枉死的人命,红黑二字写得分明,活脱脱一本阎罗殿的生死簿!
“更妙的是,江大人早先便在劳工中埋下眼线。
“那些侥幸逃生的苦哈哈,一个个跪在太极殿前,把监工们如何用烙铁烫人、如何用铁链锁人、如何将活人埋进皇陵当“镇物”,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人证物证俱在,饶是严瑞有三寸不烂之舌,也辩不出个花来!”
褚笑眉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竟都成他的功劳了。”
“咳,”叶渡劝慰道,“毕竟在天子脚下,说书人要说朝堂事,必然得说好话。姑娘莫恼。”
“我倒要听听,这说书人还能怎么把那个王八蛋夸出花来。”
说书人讲到激昂处,将抚尺重重砸上案几。
“圣上龙颜震怒,当场摘了严瑞的乌纱帽!
“昨日去抄的严家,从他府上搜出的金银珠宝,够把整条朱雀大街的店铺都盘下来!
“而那些被解救的劳工,个个在刑部门前跪地磕头,连声道谢,直称江大人为再生父母啊!”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且看这江铭江大人,接连扳倒褚惟庸、严瑞两大贪官!
“如今百姓间都传唱着:有冤无处说,江尚书来伸张,清如水、明如镜,照得见奸臣心肝黑;有苦无处诉,江尚书来做主,泽如雨、亮如昼,照得见百姓泪花流……”
褚笑眉的红唇已咬出了深深的牙痕,手上的力道失去控制,将那桂花糕捏成了碎渣。
她嫌恶地轻嗤一声:“我现下倒觉得,这说书人知道得这般快,是江铭有意放出的消息。
“此人惯常如此,素来知晓怎么给自己博个好声名。”
她与江铭的仇怨,隔着褚家、张家、以及靖国公府上下的性命。
叶渡知晓她心中有恨,却也无从劝解。
他只是默然地收拾好糕点的残渣,转移话题道:“我尚且还欠着姑娘救命之恩未报,姑娘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褚笑眉深深地吐息几次,勉力平复下心绪,答道:“我早想好了。
“我有一样极重要的物件,要麻烦少侠帮我去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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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功业载、声名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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