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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菱花镜

大梦三世。一世是永恒的黑夜,一世是无尽的连雾,一世是一杯苦涩的茶汤。

茶汤递到武容清面前,她接过,喝一口,如吞黄连,蹙眉问:“这是什么茶?好苦。”

“孟婆汤,喝了便能忘却前世的爱恨情仇。”

茶汤滚入身体,她当下小腹剧痛,血汩汩从剑刺出的伤口里流出,唤醒心底难以了却的恨与爱,陡地摔了杯子便要回头。

“茶汤已喝,后悔也来不及了。”

“只一碗苦茶而已,何以能唬人!”

她倔强不肯认输,却惊恐地发现已然忘记了那个人的姓名,只剩下那张叫她痴迷的脸,也影影绰绰,渐化成烟。

她不敢再怠慢,转身就跑。

“你若回头,必遭天谴!家破人亡,夫死子丧,身名俱裂!”

孟婆在她身后,半劝半斥,苍老的声音紧追着她,化作无数只鬼手拉扯着她的血红霞帔。

她牙关一咬,猛地扯裂裙摆,踩着那些鬼手跌跌撞撞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待我重生,我主天下,谁敢欺我!”怒喝一声,便坠入了无底深渊。

*

一束光冉冉把她笼罩,她轻飘飘仿若一阵清风。

好冷。

她定神看四周,才知自己随着一片雪,再一次落在了冰冷的尘世间。

*

武容清恍然睁开眼,只见面前摆放着一面菱花镜。镜面如同水波,待波纹散去,才得以看清自己。

兀的一个豆蔻少女,双瞳剪水,红唇艳艳,眉心印了花钿,眼角点了朱砂。

青丝三千分作两股,分别被两双灵巧的手握住,一边有一把牛角梳从发间缓缓划过,另一边已经结成了一只辫子,弯曲几折,盘在耳后。

“秦少爷送来的牡丹花簪可别忘了。”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武容清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姐姐媚娘的贴身丫头梨云。

“哎,我这就去拿来。”另一个丫头糯生生地应道,这个声音她也认得,是自己的丫头杏香。

不多时杏香便取来一方红木雕花匣放在镜旁,巧手打开,一朵手掌大小的金制牡丹跃然入目。

梨云说:“秦少爷真是有心,知道我们小姐喜欢牡丹花,专门请了城南的手艺人制的。这样好的公子,怪不得人人都想嫁。”

武容清听了心下生疑,自己从不曾喜欢过牡丹花。牡丹虽艳,却太张扬,见了叫人不敢靠近。

她刚想开口问,小腹忽然狠狠地疼了起来。她忍不住蜷起身子,伏在桌面痛苦地唤了一声。

忽地,镜面又起水波,朦胧中眼见一个孩子被铁链锁着脖子,看着她哭喊着娘亲。她下意识伸手去捞,指尖却只碰到了冰冷的镜面。

她陡地想起自己似乎是有孩子的,虽然只有一个月,可是作为母亲她在拥有他的那一刻就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可是现在她觉得他消失了。

心下一惊,疼痛更甚,冷汗层层渗出,晕染了眉心的花钿。花渐迷离,如一滴沉重的血。

“三小姐,您怎么了?”

“我的孩子没了。”她咬唇呢喃,泪水夺眶而出。

“孩子?”两个小丫头似乎没有看见她的泪水,相视一笑,只听梨云说,“三小姐,您这话可不能乱说,还没坐进秦家的花轿,哪里能有孩子呢?”

“花轿?今日谁出嫁?”

“自然是三小姐您。”杏香笑嘻嘻地说,然后双手捧起那朵牡丹簪花,小心将它戴在她的发间,“恭喜小姐贺喜小姐,这好姻缘终是落到了咱家小姐手上,那孟家的小姐什么东西,也想跟咱斗,真是不自量力。”

疼痛感一瞬间消失,孩子仿若也只是一场梦。

当下也问自己,若有孩子,谁又是孩子的父亲?记忆里自己似是从未拜过堂,既无嫁娶,岂能有孩子?

可心中的牵连却如藕丝根根,似有似无,叫人说不清楚。

梨云已为她盘好发,除了牡丹花簪,还为她戴了一支金步摇。饰品不多,是因等会儿还要戴上繁琐的凤冠。

自镜子里瞥见这金步摇,武容清心甚不喜,即刻伸手拿下,道:“我不要这个。”

“不要这个?”梨云有些疑惑,问,“可这不是三小姐最喜欢的饰品吗?”

她说不清原因,信口道:“今天不喜欢。”

梨云只是丫头,自不会多加过问,替她理了理被步摇扯下的碎发,便让杏香去取凤冠霞帔。

杏香捧来叠得整齐的霞帔,抖开成一片霞云。

“秦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快到了,小姐,快把这霞帔披上吧!”她又喜又急,时不时往外张望。

闻听这句话,她才徐徐想起,如今是贞观十二年,自己十三岁,要嫁的是神医秦家的少主人秦鸣鹤。

*

这秦鸣鹤是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风流公子,常有少女为见他一眼不惜吹一夜寒风,第二天头晕脸热来找他医病。

他因常与父亲一同来武家府邸为母亲医病,便与姐姐媚娘相识,二人眼波流转间芳心暗许,于是在今年夏至,牡丹花开得最艳的日子里,秦家送了聘礼来。

母亲亦有此意。她常见两个孩子在树影婆娑间促膝相谈,便知这聘礼迟早是要来的。果真来了,岂有不收的道理。

媚娘那日不在家,是与妹妹清儿一同去找已经嫁入贺兰家的长姐武容顺玩耍。等晚上回来看见满屋系了红绳的聘礼,当即要去秦家把亲事退了。

母亲匆匆将她拉住,唬她道:“自古也没有退聘礼之事,何况你与那秦家少爷不是两情相悦?”

“谁与他两情相悦,我不过见他是救你命的恩人,所以与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凭什么胡乱猜人心思!”

媚娘气恼不休,嚷嚷着若是不退亲,她便要削去头发去做尼姑。

母亲拿她没办法,又知这亲一旦退了,武家的女儿以后就难嫁人了,左右为难。

“不如让清儿妹妹嫁给她。”媚娘眉间带笑,看向只顾玩耍的她,问,“清儿,你喜欢秦家少爷是不是?”

她与媚娘不过只差一岁,心思却单纯许多,每日只想着玩乐,还不知情为何物,听她这样问,从心回道:“喜欢,他治好了娘的病,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那你嫁给他怎么样?”

“为什么要嫁给他?”

“因为我不想嫁,聘礼又退不掉。”

“那就我嫁好了。”不过是想着她是自己的姐姐,姐姐有了难处,手足妹妹自当出力相助。

*

荒唐的问,荒唐的答,便有这一出荒唐的喜事。

不过是替嫁,根本算不得喜事,怨不得没那么叫她在意。

如今看见杏香手里的大红霞帔,想起那不走心的应答,不由得恨自己愚蠢,沉下脸阴阴地说:“我不嫁。”

两个丫头一愣,继而尴尬笑道:“锣鼓声都到楼下了,小姐可别再说玩笑话。”

“谁说玩笑话了,我不嫁就是不嫁!”

她起身,扯下头上那朵自觉突兀的金色牡丹,狠狠摔倒木匣里,转身推开梨云,低头往外冲。

她明知是自己答应的这门亲事,却仍觉得被捉弄了。

足刚过门,便有一片影子落在她的面前。她唬了一跳,未敢抬头看,后退了两步又想从旁边过去,却又被挡住。

“清儿,大喜的日子,你要去哪里。”姐姐声音沉冷,叫她不敢再往前一步。

手攥成拳,咬咬牙抬起头死盯着她说:“那秦家少爷是你撩拨的,聘礼是给你的,嫁也该你嫁,与我何干!”

媚娘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是不敢相信自己向来懦弱的妹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她也不慌,冷冷道:“可是应下这门亲事的是你而不是我,我那日是要准备去退亲的。”

“是你骗我在先!”不知因何而起的委屈,汩汩如同泉水一般自心底涌出,“你总是骗我穿上喜服,总是骗我坐进花轿,可你从不想我过得幸福!”

许久沉默,只听得愈来愈近的唢呐声。

“何来总是?今日是你头一遭坐上花轿。”媚娘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是你亲姐姐,怎会不希望你幸福?那秦家少爷出生名门,又是玉一般的男子,难道不好吗?”

媚娘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回屋子。她想挣脱,却觉得媚娘用了全身力气,似要折断她的骨头。

“都下去吧。”媚娘对两个小丫头说,“如果有人催,就说我们姐妹一场,互相不舍,想多说几句。”

小丫头们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媚娘关上门,回头轻唤她一声:“清儿。”

她不应,兀自生着没来由的气。

媚娘微微一笑,推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在菱花镜前:“清儿,你穿上喜服一定很美。”说着拿来霞帔搭在她的肩上。

她未曾反驳,因她知道自己很美。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穿过这一身红,但她犹记得是有一人,值得她凤冠霞帔穿戴一番。

可她忘了那人的姓名样貌,也忘了何时曾与他相拥诉情。

只记得有这样一个人,而已。

恍恍惚惚间,媚娘已经替她穿好霞帔,又将坠金的凤冠为她戴上,她手搭在她的双肩上,俯下身与她一同出现在镜子里。

两张同样绝世的面容,有七分相似,又有三分不同。一张透着男子的英气,一张只是少女的柔媚。

武容清真想把手伸进镜子里,把两张脸换个位置。

“清儿,替我出嫁好吗?姐姐求你。”

她沉默半晌,应道:“好。”

并非出于爱,只不过是去寻他。她忘了有关他的一切,便害怕会错失他。

错失的遗憾感一闪而过,便想若这秦家少爷就是自己惦记的人呢?不去看怎么知道他不值得自己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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