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高烧中渐渐清醒,休息了三日,每日都在换纱布、喝药中渡过。
容府充斥着窸窸窣窣的医师来往脚步声,气氛紧张。
等到第四日清晨,伤势好转得差不多,不再需要频繁换药时,我见到了传说中的苏大人——前日沉星提点过,说他很“特别”,还说他是个传奇人物,待我日后熟悉起来方可慢慢了解。
当天,这位文官来之前,沉星特地传容浔口谕,让我衣冠端正雅致,待会儿见了苏先生要多听、多看、少言。
苏先生......我琢磨着这个人物,倒是很想见识观摩。
午时,容浔亲自登门造访,“珩儿,有贵客临门。”
我立即整理好微乱的仪容,开门作揖,“兄长。大人。”
容浔将那位清癯老者带至我面前:“这位是苏先生,在朝中任秘书监著作郎。从今日起,负责教你强身健体,兼修诗文。”
秘书监著作郎?我暗道。
这个官职在朝中是典型的文官中的清流,正六品。地位不低。
主要负责修史、攥写碑文、祝文等。
通常来说没有实权,不属于任何激烈的权力派系,属于“局外人”。
但通常唯有学问渊博、品德高尚的学者型官员才能担任。
容浔如此选择,定然有他不愿引火烧身的道理。
而只有苏先生这般,才不会引起皇帝和权臣的过度警惕,招来麻烦。
明白此关节后,心下多了几分坦然。
“是。苏先生好。”我轻柔道,行礼。
苏先生官袍之下着素白中衣,他谨慎道:“在下苏砚修,容小姐平日都读什么书?”
我依事先教导敛衽行礼,“回先生,只粗略读过《女诫》、《千字文》。”
苏砚修吟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此句何解?”
此句出自《风赋》,当年沈太医品茗论道时偶尔提及过,那语调竟跟模糊记忆中有几分相似。
我眼圈微不可察地一红,强自镇定道:“晚辈……不解。”
苏砚修转向容浔,缓缓道:“根基是浅了些。但目光清正,心性质朴,是可造之材。”
容浔的眼眸闪逝一丝了然。
书房内,苏砚修应下收徒后,目光沉静地看向我。
“既入我门,需明我心。去,将《本草经》‘当归’一节,誊抄三遍。”
当归……!!!
再提父亲遗嘱,我的胸腔心跳如擂鼓,唯恐那声响被对面先生听了去。
我竭力垂下眼睫,用研墨掩饰苍白面色,一瞬间似乎又见到爹爹生前影子。
若说沈太医是温润有刚的金针,平生志向是济世救人;那么苏大人便是藏锋的古玉,不显山露水。
我领命,于案台静心书写,却因心绪过度紧张儿而手腕颤抖,墨迹泅湿纸张。
不是手抖了,就是水多了,墨少了。
明明也才几日未练字。
经此牢狱之灾,家破人亡,却似有大半生光阴流转。
连沈太医亲授行楷也快不会写了。
第一遍,苏砚修只略扫了一眼,“字迹工整,心却未静,重抄。”
我又铺开纸,沉心静气地抄写,更加专注,不敢有一字纰漏。
当我再次呈上抄毕的书卷残章,苏砚修的目光在纸上游移片刻,再次摇头。
“形似而神非,未解其意,重抄。”
直至第三遍抄写,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我手腕酸麻,心头却愈发澄明,蓦地回忆起沈太医的教导:“清月啊。爹爹今日教你一课。医者之道,先在‘识物’。不识草木金石之性,不通寒热温凉之理,何以明是非、辩真伪?笔墨能静心、抄书可固志。”
识物、静心、明志……
当归,即引血归经。
可调肝脾,治忧思成疾。
亦暗指姜维寄母忠孝难两全。
愿重返故土,然何以归来?
苏先生与爹爹的话渐渐交叠,突然领悟了什么!
当我第三次将《本草》抄奉上时,苏砚修接过,看得比前两次都要缓慢、仔细。
他的指尖摩挲着“归”字的末笔——右下角有类似旧时书法中“避讳”写法的小小勾连!!
我以为要挨骂,这是爹爹特有的小癖性,不被新朝接纳。
但放才太过凝神,居然忘记改了!
该编个什么理由呢……不会怀疑我是前朝遗孤吧???我手心捏紧了汗。
他的指尖在“归”字的末笔上停顿了良久,久到室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他抬起古井无波的目光,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重若千钧。
最终,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淡道:“此次尚可。”
“‘当归’性温,补血和血。你当谨记。‘远志’性温,亦能开窍。”
他将抄纸收起,正式接纳了一段必须守护的过往。
“明日讲《远志》。”
我眸光微诧,重新审视苏先生,他那白色里衣的领子,若没记错应该是前朝旧臣、五品以上官员才准有的样式!!
内心波涛汹涌,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我压住那颗怀疑的种子,道:“是。先生。”
活下去,才能复仇。
这是容府教我的。
亦是前朝衰亡给我上的最现实的一课。
送别苏先生,我埋头趴在桌子上,拨弄着那盆小竹子。
造化弄人啊!
其实这闺阁陈设打扮甚得我心,就是少了沈太医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清苦药香。
总觉得缺了些鲜活气。
所以才找沉星要了盆竹柏。
那是沈太医从前最称颂的兼具君子文心和傲骨的植卉。他还是个花匠,在后院专门开辟了一方药圃。有时挖了人参拿来作药膳,给每个仆从都分发一点他新研究的劳动成果,那爽朗笑声整个家都能听到。
一个时辰后,沉星给我送来了一些新的笔墨纸砚,“主子吩咐奴婢给您的。”
容浔?他这么好心?
我手指拂过纸,都是上好的材质。
“小姐,不瞒您说,容大人真的对您很上心……”她悄悄道,眼眸中多了一丝欣慰,“您现在已经与刚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果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
我对这番夸赞却并无什么波澜,但在看向镜中映出的女子时,却暗暗心惊。
沉星说的对,一无所有、灰头土脸的阶下囚如今已经逐渐变得眼神更加坚定。
似乎……真有几分容府小姐的样子了。
这是不是得感谢你呢,容浔。我微微撅唇,天马行空地乱想,把那小竹柏轻轻拨动。
当天夜里,容浔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母亲苏晚晚悲悯地凝望着他,他们之间隔着道连女娲石也无可修补的天堑。
世界只有黑白色,母亲着黛青色衣裙站在地裂对面弹琵琶,无声地流泪,说她恨父亲,更恨自己生下的唯一的儿子,也进了镇府司继承“刽子手”的罪业……
容浔惊醒后心如刀割,脑中突然闪过沈清月的笑靥。
那个女子像一道光凿进他的暗黑心房,帮他洗清那么一点点罪孽。
大火卷席,城池坍塌。
他那时约莫八岁,初入镇府司,带人搜查至阁楼,目光锐利地扫过躲在壁橱后的沈清月。
没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内心风暴。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对部下挥了挥手:“这里没有,去下一间。”
不久,他冷酷的父亲,前镇府司指挥使容渊,似乎是察觉了他的异常,折返回来,亲手发现了沈清月。
虽然她最终被沈太医等人救走,但整个王朝却因此覆灭。
沈清月那双恐惧眼睛和哭喊声像羔羊扰得他日夜不宁。
老天待他不薄,如今又给了他赎罪的机会……
一夜未眠。
翌日大朝,金銮殿内,百官肃立。
武安侯谢瑾初低声笑道:“怎么,容大人似乎看上去状态不佳呐。”
容浔顶着眼下乌青,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当日常政务奏毕,皇帝道:“若无要事,今日朝会……”
谢瑾初迅即手持玉笏,稳步出列,“陛下,臣有本奏。臣要弹劾镇府司指挥使容浔,欺君罔上,包藏祸心!”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前排那道紫袍身影上。
容浔眼帘微垂,身形如岳峙渊渟,没有丝毫晃动。
龙椅上的皇帝看不清神色,只淡淡道:“讲。”
谢瑾初深吸一口气,言辞如刀:“其日前诛杀之前朝遗孤,遗体经查实为京郊流民假冒。容浔李代桃僵,其心可诛,此乃欺君大罪!”
众臣哗然。欺君之罪,足以抄家灭族。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容浔身上,带着无形的压力:“容卿,谢御史所言,你可有解释?”
容浔这才出列,躬身一礼,姿态从容不迫:“陛下明鉴,谢御史……所言非虚。”
此言一出,连谢瑾初都怔住了。
他略顿,声音清晰传遍大殿:“因臣发现,那具真遗体上所着的‘前朝皇子服饰’,其织造技艺精湛,纹样规制严谨,绝非仓促仿制。”
“此物出现得如此‘恰到好处’,更像有人精心布局,意在借陛下之手,一来试探镇府司,二来……试探陛下对前朝旧事的底线。”
他转向御座,深深一揖:“臣故布疑阵,正是要让那幕后之人相信,此计已成。臣,在请君入瓮。”
瞬间,满堂死寂。
一桩欺君案,被他轻描淡写间,化作了针对皇权的深沉算计。
皇帝眼神微动,沉吟片刻:“原来如此。容卿用心良苦。此事既已挑明,便由你继续暗查。”
他的目光略带深意地掠过容浔:“朕,要看结果。”
退朝后,容浔刚走出殿门,御前大太监悄至:“都督留步,陛下御书房有请。”
容浔心下了然,皇帝并没有因此释怀,而是对他“颇有微词”。
是谢瑾初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让皇帝内心有了波动——对他身为权臣是否找准自己位置的波动。
他身形一滞,随即身影缓缓没入那扇沉重的朱门后。
汉白玉广场空旷寂静。
而他的心腹秦苍如同入定的石雕,被命令侍立在廊下阴影中,从门故意留的缝隙中窥看室内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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