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暗涌与微光
张霁先再次苏醒,已是七日之后。
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缓慢而清晰地显露出来。首先感知到的依旧是无处不在的疼痛,但不再是那种撕裂魂魄的剧痛,而是化作了一种深沉的、钝重的酸痛,尤其是四肢关节和背部,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尚未愈合的筋脉和那个被暂时封印的烙印。
他睁开眼,适应着紫霄静室内柔和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清香,夹杂着宁神香的气息,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霁先师兄!你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的、略显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霁先微微偏头,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道袍的小道童正守在一旁,脸上满是关切,正是那日在山门前最先发现他的小道童之一,名叫清风。
“水……”张霁先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清风连忙端来一杯温热的参茶,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点,将杯沿凑到他唇边。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舒适感。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换了干净柔软的中衣,伤口处被妥善包扎,虽然依旧疼痛,但已能感觉到药力在缓缓发挥作用。
“我……睡了多久?”他虚弱地问道。
“师兄,你昏睡快十天了!”清风眼圈微红,“掌院真人、丹鼎院首座和符箓院首座轮流为你疗伤,用了好多灵药……真是吓死我们了!”
张霁先心中一暖,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一阵刺痛从手腕传来,让他闷哼一声。筋脉虽在续接,但离恢复如初还遥遥无期。法力……他内视丹田,气海依旧晦暗,法力如同被冻结的溪流,难以调动分毫。
废人……这个词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上他的心。
“师兄你别乱动!”清风急忙按住他,“玄枢师伯祖说了,你的筋脉需要静养,千万不能用力!”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玄玑真人和玄尘子走了进来。看到张霁先苏醒,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欣慰。
“师父……师叔……”张霁先挣扎着想行礼,却被玄玑真人按住了肩膀。
“躺着,勿动。”玄玑真人的声音依旧平和,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却被张霁先敏锐地捕捉到。
“感觉如何?”玄尘子在一旁坐下,指尖习惯性地掐算着,目光落在张霁先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弟子……还活着。”张霁先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多谢师父、师叔救命之恩。”
“活着便好。”玄玑真人叹了口气,“霁先,告诉为师,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何人将你伤至如此?”
张霁先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雪林、红衣、咬痕、被扒|下的裤子、锁魂印、筋脉被挑断的剧痛、搜魂的恐怖……一幕幕画面如同噩梦般在脑中翻腾,让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背部的锁魂印甚至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痛,仿佛在警告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遭遇朱裎的经过,除了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尽可能清晰地叙述出来。当他说到那红衣大鬼自称“本座”,提到“五百年前”、“魂婚之契”,以及那帝王级别的幽冥死气时,玄玑真人和玄尘子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帝鬼……朱裎……”玄尘子喃喃自语,手指掐算得更快,眉头紧锁,“前朝大盛……末代帝王……史载其性情暴戾,穷兵黩武,导致民不聊生,最终被义军与朝臣共谋,凌迟于岐山……其怨念化鬼,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魂婚之契’……古籍中仅有零星记载,乃是以血脉魂魄为引的古老禁术,他如何会与你……”
玄玑真人沉声道:“霁先,你可知他为何口口声声称你欠他?称与你有婚契?你前世……”他话未说完,便被玄尘子以眼神制止。
张霁先茫然地摇头,心底却因“前世”二字掀起了惊涛骇浪。师叔那“成熟年长另一半”的卦言,朱裎那刻骨铭心、沉淀了五百年的恨意……难道,这一切真的与他的前世有关?那个冷漠注视着朱裎被凌迟的帝师?
他猛地想起朱裎在折磨他时,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混杂着极致爱恨的复杂眼神。
那不是无缘无故的恨。那是几百年来,日日噬心、夜夜灼魂的仇恨!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他承受的这一切,算什么?是迟来的报应吗?
“师父,师叔,我的前世……”他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颤抖。
玄玑真人与玄尘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与讳莫如深。
“霁先,”玄玑真人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世因果,纠缠莫测,知晓过多,于你眼下并无益处。当务之急,是安心养伤,恢复修为。其余之事,自有为师与你师叔应对。”
“可是……”张霁先还想再问。
“没有可是!”玄玑真人语气转厉,带着少有的威严,“你神魂受损,筋脉未续,不可再劳心费神!清风,好生照料你师兄,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让他离开静室,亦不得与他谈论此事!”
“是,掌院真人!”清风连忙躬身应道。
玄玑真人和玄尘子又嘱咐了几句安心养伤的话,便起身离开了静室,留下张霁先一人,望着天花板,心中充满了不甘、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师门在隐瞒什么?他的前世,究竟与那朱裎,有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纠葛?
接下来的日子,张霁先在紫霄静室内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恢复。
师门对他极尽呵护。丹鼎院每日送来精心调配的汤药和药膳,玄枢真人每隔三日便亲自为他施针,疏导淤塞的经脉,刺激断筋再生。那续断青灵膏的药效非凡,他能感觉到关节处传来麻痒的感觉,是筋脉在缓慢愈合的迹象,但过程极其缓慢,而且伴随着难以忍受的酸胀和刺痛。
他的行动依旧极其不便,大部分时间只能卧床,连起身都需要清风搀扶。法力恢复得更是微乎其微,如同在厚重的淤泥中艰难穿行。
然而,身体的痛苦,远不及心中的迷茫和迫切。
朱裎那双燃烧着恨意的凤眼,如同梦魇,时常在他闭目时浮现。那“魂婚之契”的沉重锁链感,即便被七星封魔阵压制,也依旧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他的灵魂之上。师门的讳莫如深,更像是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必须知道真相!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他开始利用清风送饭、换药的空隙,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前朝大盛、关于帝王朱裎、关于魂婚之契的只言片语。但清风年纪尚小,所知有限,而且显然被严厉告诫过,每每提及,便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向其他来探望的师兄弟打听,结果也是如此。大家对他关怀备至,送来的灵果、丹药堆满了案头,但一涉及到“红衣大鬼”、“前世”等话题,便纷纷顾左右而言他,只让他安心养伤。
师门的爱护,此刻却成了探寻真相的无形壁垒。
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
一个月后,他的伤势终于有了一些起色。虽然法力依旧微弱,筋脉也远未恢复,但在清风的搀扶下,他已经能够勉强下地,缓慢行走几步。
这一天,趁着清风去丹鼎院取药,静室外看守的弟子换岗的短暂空隙,张霁先咬紧牙关,忍着四肢传来的刺痛和虚弱感,撑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出了紫霄静室。
他的目标,是位于天师府核心区域的 “藏经阁” 。
那里收藏着龙虎山千年来的典籍、道藏、史书、杂记,或许……能找到一些关于前朝秘辛、关于朱裎、关于魂婚之契的线索!
从紫霄静室到藏经阁,不过一里多的路程,对此刻的张霁先而言,却如同万里之遥。每走一步,都牵动着未愈的伤口,消耗着他本就稀薄的气力。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
路上遇到的弟子无不惊讶地看着他,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固执地摇头拒绝。他不能引起太多注意。
终于,他看到了那座巍峨古朴的九层阁楼。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迈入了弥漫着书卷和檀香气息的藏经阁。
阁内浩瀚如烟海。书架林立,直抵穹顶,上面摆放着无数竹简、玉册、帛书、纸卷。
张霁先没有浪费时间,直接走向存放史书杂记的区域。他先是寻找前朝“大盛”的官方史书,希望能找到关于末代帝王朱裎的记载。
然而,他失望了。关于大盛朝,尤其是末代时期的记载,出奇地简略和模糊。正史中只寥寥数语,提及朱裎“暴虐无道,天下共讨之”,关于其具体事迹,尤其是与帝师张霁先的纠葛,几乎只字未提。就连其被凌迟的下场,也只是一笔带过。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刻意抹去了那段历史。
他不甘心,又去翻找野史、笔记、地方志。这些典籍中倒是有一些零星的记载,但大多语焉不详,互相矛盾。有的说帝师张霁先勾结外敌,背叛了朱裎;有的则说朱裎猜忌忠良,冤杀了帝师;还有的则记载着一些荒诞不经的宫廷秘闻,真假难辨。
关于“魂婚之契”,他翻遍了道法典籍、禁忌术法相关的区域,也只找到几句语焉不详的描述,称其为“上古禁术”、“牵绊魂魄”、“因果极重”,具体施展方法和细节,却毫无记载。
数个时辰过去,窗外天色渐暗。张霁先体力不支,颓然坐倒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背靠着高大的书架,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失望。
没有……什么都没有。关于那段历史的真相,关于他和朱裎的纠葛,关于那该死的婚契,如同被笼罩在浓雾之中,无论他如何努力,都窥探不到分毫。
难道,他真的只能被动地承受这一切?等着那不知何时会再次出现的朱裎,来向他索取那所谓的“债”?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伤势带来的剧痛,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藏经阁的大门被再次推开。
玄尘子师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神黯淡的张霁先,轻轻叹了口气。
“痴儿,你这又是何苦?”
与此同时,龙虎山七十二峰,已然进入了一种外松内紧的最高戒备状态。
表面上,仙山依旧云雾缭绕,钟声悠扬,弟子们修行如常。
但暗地里,一道道无形的力量被调动起来。
符箓院倾巢而出。以玄尘子为首,数十位精通符法的长老和精英弟子,日夜不停,以朱砂混合着蕴含纯阳之气的“金乌石”粉末,沿着龙虎山护山大阵的边界,刻画、加固着无数强大的符箓。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符”、“三昧真火符”、“北斗诛邪阵纹”……一道道闪烁着金芒、赤光、银辉的符箓被激活,如同给整个龙虎山穿上了一件无形的、流淌着雷霆与火焰的战甲。天空之中,偶尔有金色的符文一闪而逝,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丹鼎院则开炉炼制各种应对阴邪鬼气的丹药。“纯阳辟邪丹”、“清心驱魅散”被大量分发到每一位弟子手中。更有擅长炼器的长老,取出珍藏的雷击木、桃木心、赤铜精等材料,加紧炼制、修复着桃木剑、法印、铜镜等克邪法器。
戒律院弟子组成的巡逻队,人数增加了三倍,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巡视各峰要道、山门以及灵气节点。他们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如鹰,手持强化过的法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阴气波动都逃不过他们的感知。
所有在外游历、执行任务的弟子,都收到了最高级别的召令,火速回山!
一股凝重而肃杀的气氛,在龙虎山的灵山秀水间弥漫。所有人都明白,他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前所未有、强大到超乎想象的敌人——一尊带着五百年积怨、拥有帝王位格的恐怖帝鬼!
藏经阁内,玄尘子走到张霁先身边,将他扶起,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和虚弱,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语气依旧坚定:“回去吧,霁先。有些真相,知道得太早,反受其害。”
“师门,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这场劫,我们陪你一起扛。”
张霁先抬起头,看着师叔深邃的眼眸,又仿佛透过阁楼的窗,看到了外面那无声涌动、严阵以待的磅礴力量。
他心中的无力感稍稍退却,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决心,悄然滋生。
师门在为他而战。
他,也不能就此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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