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姝环顾一周,没见到任何人影。
她心一横,弯身将他手臂架在肩上往院内拖。男人身躯沉重,染血的衣裳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血痕。
昏迷前,萧翊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腕,他眼底淬着冷光,警告道:“不许叫人。”
谢云姝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应允道:“好,不叫人。”
可他刚闭眼,谢云姝便轻声地敲醒了院中守卫和丫鬟的门,以厚银拜托他们帮忙处理萧翊的伤势。
哪知,那些仆从们只是稍稍看了一下萧翊的侧脸,便齐齐下跪道:“姑娘,请莫要为难我们。”
“为难?此话该从何说起?”
在谢云姝的再三逼问下,其中一人才惶然回答:“夫人已经下令过,不准府中任何人为二公子处理伤口...”
……
谢云姝怔住。
显然,他们对于萧翊的伤势已经见惯不惯。
她想起来,萧晏曾向她提起过萧翊的身世。他长萧翊五岁,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当年萧将军与徐夫人本是少年夫妻,鹣鲽情深。恰逢徐夫人为周旋魏梁两家耗尽心神之际,府中一个丫鬟受魏家指使,趁虚而入爬上了萧将军的床,意图离间他夫妻二人。
徐夫人那时正怀着期盼已久的女胎,闻讯后悲痛欲绝动了胎气,虽拼死生下孩子,终究没能留住那个早产的女婴。
不出两月,萧翊降生,而他的生母被当场杖毙。可丧女之痛,背叛之怨,并非死一人便可消解...
从他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生母出生低贱且有异心,他的嫡母因此痛恨他,不准他习武,也不准他读兵书,更不准他像大哥那般随父出征。
他虽为萧府二公子,却活得像府中一道被人刻意模糊的影子,谁都可以漠视、欺辱。
“大公子呢,他是否知道此事?”
谢云姝不相信,以萧晏的品性会容忍此事发生。
她记得萧晏曾骄傲地对她说过,他的弟弟早慧,五岁便能背诵兵书,七岁已通晓策论,为夫子所惊绝。
只是这些年,他常年在外少有归家,与弟弟的关系,似乎疏远了些。即便是在蓟州也整日泡在公署之中,于是对于萧翊愈发缺乏管教,致使萧翊有些玩物丧志,不成模样。
“夫人说...若是让大公子知道,便要将二公子打死,丢去野外喂狗...”
......
谢云姝眼神往床榻间看了一眼,烛火之下萧翊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瘦削。
这就是他不准她叫人来的理由么?
不想让他的兄长知道。
谢云姝轻叹一口气,这北燕萧家的状况还真是复杂。
在蜀地,父亲从小教导他们兄弟姐妹之间要和睦相处。所以即便是性子最傲的谢桡,见了她也得规规矩矩唤一声“长姐”。
谢云姝随口问:“这一回…他又是为了什么挨的打?”
离谢云姝最近的小丫鬟名叫素娥,迫于谢云姝的询问,她轻声答:“是...是因为前两日,二公子在城门口对姑娘不敬...”
谢云姝闻言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去拿些金疮药,剪刀和纱布来。”
她蹲在床榻前,仔细观察他的伤口。好在,她常随父亲出征,在战场上见过太多伤员,基本的救治还是懂的。
“姑娘,这...夫人若是知道了...”
谢云姝抬眸道,“你们只管将东西找来,无需动手,出了事我负责。”
仆从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萧翊耷垂在床榻一侧的手指渐渐滴出血来,是伤口撕裂。
谢云姝低声呵道:“快去呀!”
那些人这才慌张地去取药,又临时烧了些水。
谢云姝拿起剪刀,就着烛台的光,小心翼翼地剪开那早已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的衣料,有些黏得太紧了,撕下来时不免又扯到伤口,床榻上的人发出几声痛苦的呓语。
约莫小半个时辰,谢云姝额头和鼻尖覆上了一层薄汗,素娥贴心地走近,递去手帕拭汗,走近了些,她无意间瞧见二公子的背部。
只一瞬,她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血肉模糊的伤痕纵横交错遍布着,有些已经发黑结痂,脓血混杂着凝固的血污,往外渗着血水。
最深处的那几道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素娥吓得脚步一踉跄,差点撞到一旁的器物架。谢云姝向她递来个关切的眼神,后者稳住心神感激地朝她福了一礼,往后退了些。
谢云姝重新凝视着这伤口,血痂凝固在伤口上,她需得用些力去搓开,再用水洗尽,敷上金疮药。
她接过另一位丫鬟递来的温水湿布,小心处理。
屋内烛芯噼啪作响。
在无人看到的背面,萧翊额角豆大的汗珠滚落,药粉触及伤口后,其灼伤之痛更是难以比拟。
他肌肉紧绷着,脊背如一张拉满的弓,止不住颤抖。
谢云姝垂眸,手指拈着药勺继续专注地处理伤口,只是手下的动作轻了些。
等到后半夜,烛台中的蜡泪已经积了另一圈,她终于放下卷起的衣袖,开始收拾散落的药瓶。
随侍的奴仆各个倦色难掩,用手帕袖子捂住哈欠。
谢云姝觉得抱歉,便吩咐他们下去休息。
临走前,她出言提醒,“深更半夜,二公子一身染血留宿在我房中,传出去我百口莫辩。今夜之事,还请各位莫要声张。”
“姑娘放心,奴婢们定不会乱说。”
谢云姝倒不担心她们走漏风声,毕竟以徐夫人极恨萧翊的性子,恐怕知道了后,这些仆从们也免不了被波及的下场。
只是她凡是皆求一个“稳”字,还是命为首的婢女交出了她掌事令牌,由她代为保管。
众人散去后,谢云姝望了一眼床榻上那人略显青涩的面容,轻手轻脚将门拉开一道细缝,只一瞬,寒风猝然涌入,谢云姝被冷猝不及防,鼻头被冻红了一块儿。
谢云姝裹紧衣物,坐在庭院前的门槛上,抬眸望向斜挂枝头的寒月。
蜀地的月亮,此时此刻是否如北燕一般圆?
随着门扉“吱呀”一声合上,床上的人眼皮也动了动。
夜,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她倚靠的门扉开出一道细缝。谢云姝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一双手臂,从后面牢牢地接住她。
谢云姝登时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她理好衣物,站起神来与萧翊拉开一段距离,“二公子醒了,身体可还有不适?”
萧翊盯着她,缓缓摇头。
“那就好”她声音清浅,带着几丝寒夜的倦意,“这几日伤口切忌沾水,否则感染加重,恐伤及根本...”
说完,谢云姝便下了逐客令,转身欲回房,身后却响起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他已经习惯了,遭受冷眼,欺凌。萧翊上下审视着她,带着十足的戒心。
谢云姝连头也没回,“举手之劳而已,二公子不必挂怀。”
“流言如猛兽,你不怕大哥知晓,伤害你们之间的感情?”萧翊神情古怪,眼眸中似乎藏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整个人透着阴郁和冰冷。
谢云姝脚步一顿,缓缓转身,“若是你大哥知晓,只会感激我救了他至亲的弟弟。”
“至亲弟弟?”萧翊声音低哑,胸腔里似乎有种积压了很久的怨气和委屈,“你了解他多少?”
谢云姝抬眸静静望他,坦然道:“不多。”
“既然不多,你又凭什么认为他是真的关心我?没准他从始至终也想我死,只是他善于伪装,骗过了所有人。”
“你相信一个人的眼睛,不会说谎么?”
“什么?”
谢云姝思绪被拉长,缓缓向萧翊讲述着五年前丽州城那个杀机四伏的雨夜。
尽管,萧翊并不是很有耐心。
那时候,公孙袭与父亲还是好友,她瞒着父亲,伪装成商队人员,跟在父亲的队伍里入丽州。
当晚,城内发生了一场针对某位高官的暴乱。
暴动的流民与镇压的官兵混杂,将街市搅得天翻地覆。
她在奔逃中被人群推搡,跌入一条暗巷,几乎是同时,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身影也闪了进来,力道不轻,与她一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彼时,他正好被人追杀。
追杀他们的人,正是南朝令人闻风丧胆的狄沙族,一个异教暗杀组织。
“别出声。”黑暗中,少年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此时巷外充斥着杂沓的脚步声、兵刃交击声和呵斥声,而她只听得见彼此急促的呼吸。
下一秒,他们被人发现。
刀光乍起的瞬间,她的脸被其中的一名杀手看清。
“走!”萧晏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不得已只能带着她一起跑。
后半夜他们终于甩开刺客,来到了城郊外一座破庙,此时夜雨滂沱而下,寒意刺骨。谢云姝靠坐在斑驳的柱础旁,冷得微微发颤。
萧晏沉默地解开半湿的外袍,罩在她有些发抖的肩上,“别担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
谢云姝冷得跺脚,抬眸道:“本就是你惹来的杀手,若不是你,我怎会受了无妄之灾?”
说毕,她打了个喷嚏,将他的外袍拢得更紧。
出来太急,穿得太单薄了。
她冷得要死。
一声低笑自头顶响起,“说得也是。”
借着恰巧划过天际的闪电,她看清了对方微微扬起的嘴角和略显青涩的轮廓,以及那双格外深邃,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的眼睛。
谢云姝活了十几年,见过许多双眼睛:
弟弟谢琅的眼里,是未经世事的纯粹稚嫩,像一汪清浅的溪水;
父亲谢蕴的眼里,是历经风霜的沉稳,凝着几分忧国忧民的沉重;
堂弟谢桡的眼中,是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傲气,却如无根浮萍,轻狂易折;
而叔父谢晋的眼神里,则浸透着对权欲的贪婪与算计,浑浊得令人心惊。
可眼前这双眼睛截然不同。
它们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好似底色是北地风雪般的纯净与锐气,深处却翻涌着更为复杂的东西。
“今夜姑娘为我所累,我一定负责。”他将一枚触手温凉的白玉哨子塞入谢云姝手中,“以此为信,日后若遇难处,可来北燕寻我。”
那一夜格外漫长,直到天光微熹,他们也不曾互通姓名。
可那双眼睛,她记了很久。
天亮后,萧晏将她送至安全的驿站,然后转身投入渐散的晨雾中。
那时,她没想象到,他们能这么快再见。
原来,他是父亲为她选中的婚姻对象。
.....
回忆如潮水退去,谢云姝将被冷风刮得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那日我在萧家醒来,再次见到你大哥,他分明褪去了青涩的轮廓,于我而言算得上陌生。”
“可他的眼睛,却还保留着当年暗巷中看我时的清亮。那时候,我便知道他初心未变。”
“谁要听你讲这些东西?”萧翊冷着脸,语气生硬。
谢云姝笑笑,“我说这些并非是要炫耀些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一个人的行为是会骗人的,可眼神不会,有些事情你得用心去感受。”
“你错了。”萧翊讥讽地冷笑,“若一个人真的想骗你,你根本无处可躲。”
“不过蓉城之困,我以为你既然敢孤军北上来搬救兵,必定是握住了萧家的把柄,亦或者说是带着萧家人无法拒绝的利益来作为交换。可你竟然什么筹码都没有,就凭着一纸婚约,一腔自以为是的赤忱与诺言...”
他字字如刀:“一旦萧家人见死不救,你们就必死无疑。”
谢云姝咬紧下唇,“你也是萧家人。”为何一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样子?
“我?”萧翊像是被这句话刺痛,笑声牵动了背上的伤,让他眉头骤然一蹙。
“我不一样…”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涩然。
随即,他周身变得更冷,“总之,将自己的性命交由别人掌握,很愚蠢。”
谢云姝望着他,“二公子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萧翊冷哼,话音硬邦邦的,“只是不想看着傻子往火坑里跳,越陷越深。”
闻言,谢云姝眼神里立马竖起一道冰墙,她咬牙道:“二公子,不送!”
“随你!”
萧翊撂下这话,带着一丝懊恼转身离去。
为什么明明是想感谢她,可出口反倒成了讥讽。
廊下月色清冷,萧翊强忍着背上的伤痛快步穿行,就在他转身合上院门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呵:“什么人?!”
一个值班的守卫提着灯笼,正巧撞见萧翊从谢云姝的院门中闪身而出。
灯笼在寒风中摇晃,光晕不偏不倚地照亮萧翊脸上的半分轮廓。
守卫一时大惊,慌忙垂首退至一旁。待那身影渐渐没入凌晨的冷雾中消失不见时,守卫立即转身,往徐夫人院中赶去。
.......
谢云姝回房,发现榻上被萧翊躺过沾血的袍子已经被换下,烦躁的心情有所缓解。她轻轻躺下,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望向床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不得不承认,萧翊的话语如同一根细刺,给她带来了困扰。直至天光微亮,她才勉强阖上眼皮,陷入浅眠。
朦胧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看见萧晏亲率铁骑南下,势如破竹。
不到三日,葛威被斩于马下,刘显失踪,公孙袭的军队节节败退。可就在母亲和幼弟欣喜地迎出城门时,却见她的叔父谢晋带着亲信拦在军前,厉声喝道:“西南十四州乃我谢氏根基,岂能拱手让人?”
下一秒,她看见萧晏缓缓举起手中长刀,笑得阴冷。
“不!”
谢云姝眼睁睁看着那道寒光划过,然后鲜血从谢晋的脖颈上喷溅而出,萧晏的脸被血珠浸地可怖。
他坐在马上,杀红了眼,举着尚在滴血的长剑对着手底下的士兵命令:“血洗蓉城,一个不留!”
母亲温柔的笑脸凝固在血光中,幼弟谢琅倒在血泊里,一双圆溜溜地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恨道:“阿姊…你为何要引狼入室?”
倏地,谢云姝猛地惊醒,她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浸透衣衫。
还好,只是一场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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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孤房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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