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季冬初日，朝翎城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料峭寒风穿过窗隙卷起牖帘，将冷气带入室内。
宁予安将写好的奏疏再细细阅览了几遍，一时想不出还有何处要改，遂将其合上放好，揉搓着有些冻僵的双手行至窗台前推开窗，入目是一片洁白，让她思绪有些飘忽。
门扉被推开，疏月抱着汤婆子走了进来。
“大人先歇一会，暖暖手。”
宁予安接过汤婆子，温暖也随之开始在手心蔓延，疏月将她刚打开不久的窗户重新关上。
小姑娘转过身静静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宁予安微微挑眉，“怎么了？”
疏月犹犹豫豫开口问：“大人今日想不想吃面？虽然疏月手艺不好，但是听说东市有一家面馆做的长寿面特别好吃，大人要不要去尝尝？”
宁予安眸光一滞，呢喃出声，“长寿面……”
疏月走近点点头，缓声吐字，“今日，是大人的生辰。”
虽然她知道会被拒绝，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宁予安唇角扯出浅笑，双眸却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疏月莫不是忘了，我已经很多年不过生辰了。”
生辰吉乐，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
可她早已不配拥有快乐。
见了疏月失落的神情，她想了想又道：“看样子，外面的雪也快停了，今日是腊月初一，每年这个时候，朝翎城会暂时解除宵禁，晚上有烟火宴，你可以与阿窈，采薇她们两个一起去看看，还挺好玩的。”
疏月顿时表情复杂，疑惑道：“她们……”
她们可是皇帝的人。
宁予安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手指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调笑道：“无须天天提防着她们，不然更容易被看出破绽，你得和她们多熟悉熟悉，自然相处即可，明白吗？”
疏月似懂非懂点点头。
宁予安回到案桌旁执起那卷奏疏，拢紧身上厚披风，说道：“去拿把伞过来，我要出去一趟。”
疏月皱了皱眉，“外边天寒地冻的，要不还是让他们准备马车吧。”
“不了，”宁予安笑了笑，“好几日没出门，我要自己出去走走。”
疏月闻言便也作罢。
-
宁予安一手抱着用竹牍写的奏疏，一手撑着把油纸伞行走于飘着轻柔雪花的街道上，凉风时不时吹拂，偶尔撩起额前碎发。
忽然一辆马车在她身畔缓缓停下，车窗打开，便瞧见那张如玉俊颜。
宁予安愣了愣，笑道：“看样子，大将军是刚从宫里出来。”
陆旻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她怀中揣着的物件上，戏谑道：“御史中丞这是终于打算去御史台上值了？但现在这个点去，会不会太晚了些。”
这话语，明里暗里都在挖苦她。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下值了，她怎么可能挑这个点去上值。不过说起来确实有些汗颜，她在去常州之前就已入御史台，到现在都没有去上值过一日，这几日更是接连告假。
宁予安摇了摇头诚实道：“不是，我是去尚书台找萧大人有点事。”
陆旻脸上没太多情绪，只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便赶紧去吧。”
说着就要将车窗关上。
“等等。”
宁予安倏忽走近，伞跟着向后倾斜几许，她仰起脸认真地凝视他，缓缓说道：“陆羡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雪花依旧在空中飘荡着，油纸伞倾斜的弧度仿佛将两人与她背后的世界全然隔离，雪落无声，只剩下一片万籁俱寂与他们眼中互相倒映的彼此。
对上她认真的神情，陆旻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也是头一次没有先去预判对方所言动机，只脱口而出两个字，“你说。”
宁予安眸中透着疑虑与迷离，轻声问道：“那日在丞相府，你为什么会在荀濯丞相面前帮我说话？如果你没有要阻止我的意思，当初又为何故意拖延归期？”
原来是这个问题。
陆旻听罢轻轻一笑，伸手替她拂去落于眼睫的雪花，也在无意中触碰到了她冰凉的肌肤，他的指尖温热，引得她微微一颤，侧头躲闪。
那眼神犹如林中小鹿见到猎人的抵触与防备，好像他有多恐怖似的。
将僵在半空的手收回，他压下心头猝然升起的那缕烦闷，叹道：“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是宁大人总将陆某往坏处想使然。”
宁予安更是不解，眉宇轻蹙，看他的目光又转为好奇。
陆旻看着她的表情变换忍俊不禁，解释道：“有些人总是要吃一番苦头才更能明白雪中送炭的可贵，田辞便是如此。”
宁予安听明白了，更觉得不可思议，也有一丝沮丧，算错人心的沮丧。
良久，她定了定神道：“大将军，予安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嗯。”
陆旻注视着她那有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消失在街道转角处，才收回心绪下令接着行走，只是未再关窗，任由寒风灌入。
把莫名的杂念吹尽才好。
-
萧桓见宁予安到来，忍不住调侃道：“听说御史中丞近日都在告假，还没去过御史台上值，如今倒是先跑来我尚书台了。”
宁予安抖落身上风雪，拱手行礼后，将自己写好的奏疏递上，笑道：“予安写了篇文章，想请尚书令品鉴指导。”
“说起来我还未读过予安写的文章。”
萧桓嘴角含笑，接过这卷简策，打开之前又看了她一眼。
宁予安微笑颔首。
萧桓一字一句仔细读着，眸光由平静到波动再到惊喜，最后说话的嗓音都带着轻颤，“好，好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说着抬眼看向她，赞许之情溢于言表，“原来予安最近都在家闷声干大事。”
宁予安从萧桓的言行神色中看出来了他的满意，于是接着说道：“萧大人觉得，是否还有何处需要修改？如若没有，予安明日早朝便去呈至御前。”
萧桓略显诧异，“你想要直接在百官面前宣读，上奏陛下？”
宁予安郑重其事点点头。
萧桓见此合上简策，轻叹，“那你可要做好被唾沫星子围攻的准备了。”
宁予安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是希望尚书令明日能与予安站在一道，必要时能为予安说上几句话。”
感受到了她的坚决，萧桓垂眸一笑，“这是自然。”
宁予安再是作揖一拜，“多谢尚书令。”
萧桓笑着让她不必多礼，沉吟一会说道：“予安，有件事我本不应该说与你听，但照如今形式，又觉得，你应当知晓。”
宁予安微微挑眉：“不知萧大人所言何事？”
萧桓道：“陛下今日早朝后，问了我对立储之事的看法。”
宁予安闻言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有听说抚军将军沈钰和武德侯赵毅他们近日接二连三上疏请立太子，可谓是锲而不舍。而她明日这份奏疏呈上去，立储之事恐怕又可以耽搁一段时间了。
见宁予安未答话，萧桓问道：“予安当真觉得，三殿下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昔日你曾问我为陛下尽忠是出于义，还是出于情。那么我今日也想问予安同样的问题，你选择三殿下，是出于情谊还是大义呢？”
觑见萧桓眼中若隐若现的探究之色，宁予安勾勾嘴角，平静说道：“大义。”
-
宁予安从尚书台出来时，雪完全已经停了。今日是朝翎城一年中少有的解除宵禁的日子，华灯初上时分，街道上人头攒动，四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在为即将到来的除夕做准备，焰火绚烂一阵又一阵，火树银花。
她漫步于喧哗欢呼的人群中，静心体会着这一刻的喜庆祥和。
蓦然，一道稚嫩的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兄，我也想要去城外放河灯祈福。”
只见一位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手捧美丽的莲花灯，扯着少年的衣袖脆生生开口，小郎君满脸宠溺地揉了揉女孩的发顶，欣然同意。
身旁的仆从们为难道：“公子，家主和夫人交代过，不能回去太晚……”
“没事，爹娘问责起来，我一力承担就是了。”
……
声音渐行渐远，也将宁予安从某段思绪中拉回，目光不自觉朝那河灯摊探去。
摊主是位热情的妇人，对宁予安笑道：“公子要不要买盏花灯和心上人一起去姒水河畔祈福？”
姒水河流水源自山涧暖泉，故而在大雪纷飞的季节也不会结冰。
宁予安本想拒绝，但见妇人的两个孩子也一脸期盼地望着她。
他们应该是想娘亲可以早些收工回家。
宁予安无奈摇头，浅笑着挑了十几盏，自己留了一盏简朴的方形灯，其余的都送给了路过的人。
她盯着手中的河灯失神片刻，也许是不想浪费，也许是隐隐在期待着什么，她在不知不觉中已随着人流出了城门，往姒水河畔行去。
“你们瞧，那是不是荀陌公子？”
“是啊，荀陌公子每年今日都会来此放自己亲手做的河灯，每次还都放两盏。唉，如此风华绝代的郎君，可惜却不近女色……”
“也不是吧，我听闻荀陌公子曾与徵远长公主之女明昭郡主定下过亲事，两人青梅竹马，荀陌公子对小郡主可是十分宠爱，才不是如今这副冰冰冷冷的模样。”
“可惜了，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人总要向前看吧。”
“……”
碧玉年华的少女们指着那抹清隽身影激动又羞怯地谈论着，说到最后有些叹惋之意。
宁予安不知道自己抱着那盏方形河灯在那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境。
荀陌不喜人打扰，周遭有两名侍卫守着。他只神情专注地在那提笔勾画，修剪，折叠，绑扎……制作河灯的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
河灯是有些幼稚的小鲤鱼样式，多为孩子们喜欢，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清冷气息格格不入。
正在荀陌要把灯放入水中之时，宁予安走了过去，不出所料地被侍卫拦了下来，她便直接喊那人的名字，“荀陌。”
荀陌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她的时候明显一愣。
宁予安莞尔一笑，指了指自己怀里的东西，问道：“我能有那个荣幸与荀陌公子一起放河灯吗？”
见荀陌面容冷淡，并不想搭理自己，宁予安又道：“荀陌公子君子胸怀，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荀陌神情更冷了几分，“御史中丞要放便放，没有人会拦着你。”
虽然知道他不是那意思，但宁予安听了还是得寸进尺对两护卫道：“听见没，你们家公子说了，没有人会拦着我。”
两护卫听话把剑放下倒也不是因为这断章取义的话语，而是刚才从公子口中听到，眼前这人，是御史中丞。
她跑到荀陌身侧蹲下，眼睛盯着那两盏鲤鱼河灯，歪头一笑，“荀陌公子亲手做的鲤鱼灯，可真好看。”
荀陌看她的目光则是复杂而深幽，“你到底又想做什么？田辞的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
宁予安道：“难道荀陌公子觉得，我接近你便一定是有所图？”
荀陌轻哂，“这个问题，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宁予安摇头失笑，“好吧，荀陌公子果然聪明，什么小心思都逃不过你的法眼，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
“我看上了公子亲手做的河灯，这不是有两盏，送我一盏如何？”
她眨了眨眼，语气真诚。
荀陌当即变了脸，“不行。”
宁予安对他的拒绝不以为意，转而看向光影粼粼的水面，缓声道：“刚才从那群姑娘们口中听说，你每年今日都会来此放两盏河灯，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荀陌本就因被打扰而不满，一张俊脸在她问出这个问题后更是阴沉。
见此，宁予安识趣笑了笑，“我就问问，荀陌公子别介意。”
荀陌神情稍缓，不再理会她，将那两盏鲤鱼灯灯芯点燃，缓缓放入河水中。
一阵夜风吹拂，涟漪圈圈叠叠，水灯随之摇曳。眼波流转间，宁予安清晰地看到，其中一盏鲤鱼灯上边有着清雅遒美的四个大字。
生辰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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